他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并未直接批复准予拨付,而是在页边空白处写道:“着度支司会同劝业道,速议一‘以粮赋抵押、分期偿还’之暂行章程上报。款额务须精准发放到户,严防胥吏中饱。”既回应了急务,又定下了防止贪污的调子。
接着,是一份来自交涉司的冗长报告,详细记述了与日本领事就“南满铁路附属地外设警”一事的数次交涉经过,日方态度依旧强硬。
赵尔巽的眉头深深锁起,他仔细阅读了每一个细节,最终批下:“据理力争,不容其逾越条约半分。然措辞需把握分寸,避免予其制造事端之口实。所有往来文书、会谈记录,均需一字不差,抄送北京外交部备案。”
他知道,对此等事,既不能退让,又需借助中央之力进行外交周旋。
然后,他拿起了一份关于地方税制改革的条陈。
这是对接北京政令的一部分,涉及厘金、盐税等敏感领域。
他读得很慢,不时用指甲在某行字下划一道浅浅的印痕。
最终,赵尔巽批复:“所陈多有见地。可先行在奉天、辽阳两地试办,以观成效。切记,勿使商民负担骤增,致生怨望。”改革势在必行,但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渐进之路。
他就这样一份接一份地批阅着。
有关学堂经费的,他批示优先保障;有关剿匪清乡的,他要求明确功过,赏罚分明;有关市政建设的,他则更关注款项来源与实际效用。
他的批复,字迹苍劲有力,言语简洁而精准,时而严厉,时而勉励,既体现权威,也透露着务实的考量。
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影响着奉天千万百姓的生计,或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午后,渐渐染上了黄昏的暖金,又逐渐沉入墨蓝。仆役曾轻手轻脚进来剪过灯花,添过新茶,但他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案牍劳形之中。
当他在最后一份关于设立“奉天讲武堂”初步构想的文书上,写下“准予筹办。所需细项,另文详议。”并落下花押时,窗外已是红霞满天。
他终于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去,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抬手用力揉按着酸胀的眉心,闭上双眼。
书房内虽未昏暗,却已打开电灯,映照着他孤独而挺直的身影。
案头上,那如山的文书已被移到了已处理的一侧,虽然新的文件明日仍会堆积上来,但此刻,奉天省的军政要务,总算在他的笔下,被梳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然而,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神的耗损。
他知道,这些批阅下去的文字,即将转化为一道道政令,进入那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其间又会经历多少扭曲与折扣?
张作霖整军会顺利进行吗?宗社党会就此偃旗息鼓吗?北京的政令又会接踵而至多少?
所有这些思虑,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融在奉天都督府寂静的晚霞里。明日,又有明日的棋要走。
书房内寂静,唯有偶尔纸张翻动的摩擦声。
赵尔巽深知,言辞的演讲可以凝聚人心,但唯有白纸黑字的政令,方能真正启动权力的齿轮,将意图转化为行动。
他没有丝毫耽搁,重新在宽大的书案后坐定。
仆役早已重新研好了墨,浓郁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丝凛然的气息。
他铺开印有“奉天都督府”衔头的专用公文笺,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笔锋在砚台里饱蘸浓墨,略一凝神,便落笔书写。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在这静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赵尔巽要以奉天都督的名义,下达一份纲领性的政策指令,将车站广场上的承诺,以及应对北京政府要求的方略,制度化、条文化。
这份指令的措辞精心斟酌,既体现了他个人的施政意志,也巧妙地嵌入了对接北京政府的姿态:
“为布告事:照得民国成立,共和肇基,刷新政治,与民更始。本都督奉大总统令,继续督饬奉天军民各政,自当恪遵中央号令,顺应时势潮流,以图地方之安谧与繁荣。兹为明确施政要旨,颁行改革条例如下,仰各属文武官员一体凛遵,切实办理。”
第一条,定名曰《奉省保境安民纲要》。
内申:“整饬军政为第一要义。着即成立‘奉天陆军整理处’,甄汰旧伍,编练新军,统一番号、饷章,务期兵皆精练,械皆利钝,以成劲旅,而固边圉。”
此条,既呼应了北京“统一军制”的要求,又将主导权牢牢握在奉省手中,并将核心目标定义为“固边圉”,即针对外患,为接下来的军事集权铺垫。
第二条,定名曰《鼓励实业暨保护产权令》。
明确宣告:“凡奉省境内官民所营合法实业,及一切田土、房屋、商铺等私产,均受政府切实保护,任何人不得侵犯。官绅商民,应各安生业,合力兴办矿务、铁路、工艺诸端,政府当予以便利及扶持。”
此条直接安抚了士绅商贾最核心的财产关切,并为经济发展定下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