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绍英“旧账了结,新契方立”的话音刚落,侧厅内紧绷的寂静便被一声带着颤音的急切呼喊打破。
“大人!大人明鉴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大顺斋刘掌柜猛地站了起来,因激动而面色涨红。
他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封皮、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的旧账册,急切地翻开,几步抢到主案前,也顾不得礼仪,几乎要将账册摊到马佳绍英眼前。
“大人请看!请看啊!”刘掌柜指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才是小号历年来真实的进货成本、人工炭火、物料损耗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虚假!您看这上白面,市价虽贱,但小号供奉宫里的,需用头罗细筛,舍去三成麸皮,只取最精部分;这麻油,必选当年新芝麻,小石磨慢工出细,出油率低了三成不止;还有这核桃、松仁等果料,颗颗手选,稍有瑕疵便弃之不用……成本实在高昂啊!”
他翻动着账页,情绪越发激动:“按这个真实成本算,再加上送往内务府各层衙门的车马脚钱、入库验看的‘茶敬’、经手书吏的‘笔墨费’、乃至逢年过节对各位管事公公、郎中、主事们的‘节敬’、‘冰敬’、‘炭敬’……林林总总,哪一样不是钱?这些‘打点’,以往哪一次敢短缺分毫?缺了一次,下一回的货便横竖挑出毛病,拖延款项更是家常便饭!”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句句泣血般控诉:
“大人,这才是实情!买卖微薄,利小如纸!以往那账面上的高价,看着光鲜,可层层剥皮、处处打点之后,落到小号手里的,不过是一层浮油!若完全按市价来定新章,小号……小号真是连本钱都收不回,要关门倒闭了啊!求大人体恤商艰,给小号留一条活路吧!”
刘掌柜这番“掀底牌”式的哭诉,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瞬间在侧厅内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永丰号李掌柜、六必居陈掌柜等人感同身受,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然,几乎也要跟着附和。
连瑞蚨祥孟少东家和同仁堂乐掌柜,虽未失态,神色也凝重无比。
刘掌柜说的,是长久以来他们所有人默认却不敢明言的“规矩”,是过去这套扭曲的供奉体系得以运转的“润滑剂”与“成本”。
所有目光都紧张地投向马佳绍英,看他如何应对这直接揭露旧日疮疤、近乎要挟的哭诉。
马佳绍英面沉如水。他没有立刻斥责刘掌柜的失仪,也没有去看那本摊开的账册,只是静静听着,直到刘掌柜声泪俱下地说完,气息不继地站在那儿喘息。
厅内一片死寂。
良久,马佳绍英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与斩截:
“刘掌柜,你账上所记的物料精工细选之成本,本官信。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与安危,精益求精,理所应当。这部分实打实的本钱与合理工费,新章程里,自有考量,断不会让诚信商家亏本经营。”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刘掌柜:
“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你后面所说的那些,什么‘茶敬’、‘笔墨费’、‘节敬冰敬炭敬’……这些名目,以往或许有之,或许成了尔等不得不遵的‘规矩’。”
他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然则,那是什么?那是贿赂公行,是蠹役勒索,是依附在宫廷采买这棵大树上的毒藤蔓草!”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凛然的正气与决绝的宣示:
“从前是哪些官员、哪些太监收了这些,如何分润,民国特派员的账册与本官面前这匣子里的底档,记得比你这本更清楚!那些人,现在何处?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罢黜的罢黜!他们的下场,难道刘掌柜没有听说?”
“旧日的肮脏规矩,到此为止!”
马佳绍英斩钉截铁,“从今往后,内务府采买,只认货品等级、实价成本与合理利费。所有额外‘打点’,一笔勾销,永不奉行!
若再有内务府任何人,敢向尔等索要分文此类款项,本官授权尔等,可直接来此禀报,或由引领太监直达天听!本官与皇上,必严惩不贷!”
他目光扫过惊呆的刘掌柜和同样震撼的众人:
“至于你担心按市价无法存活……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新章留有商议余地。这个‘余地’,议的是你实实在在的精工成本,议的是保障供奉万无一失的额外投入,议的是特殊时节、特殊要求的合理溢价!而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再去议那些见不得光的‘分润’和‘孝敬’!”
“你若觉得,剔除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成本’后,按新章程实在无利可图,甚至亏本,”
马佳绍英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更显冷酷,“那么,退出宫廷供奉,亦无不可。
紫禁城不会强买,商号亦可另谋高就。但若要继续做这宫里的生意,就得按这干净、明白的新规矩来。”
说罢,他不再看浑身发抖、面色灰败的刘掌柜,转向笔帖式:“将刘掌柜这本‘成本账’收下,归档。其中关于物料精选、工艺损耗的部分,可摘录下来,作为稍后商议该品类等级与定价的参考。至于其他内容,”他顿了顿,“封存,不必再提。”
然后,他重新看向众人,语气恢复了主持议程的平稳:“刘掌柜所言,也给了大家一个明白。旧弊已除,勿再留恋,更勿以此为由,试图挟持新规。我们继续。李东家,关于粮米等级,你有何见解?”
刘掌柜失魂落魄地被旁边的太监搀扶回座位,那本曾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账册已被收走。
厅内众人,此刻彻底清醒,再无任何侥幸。
马佳绍英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们:时代变了,游戏规则已经彻底改写。过去的“潜规则”不仅是无效的,更是危险的。要么适应新的、阳光下(至少在程序上)的规则,要么出局。
再无第三条路。
马佳绍英那番关于“新章余地”与“干净规矩”的冷肃之言,如同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商号们最后一丝试图以“潜规则成本”博取同情的幻想。
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几位东家掌柜面色青白交错,尤其是刚才“哭穷”的刘掌柜,更是颓然低头,不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