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开始以一种近乎凝滞的节奏流淌。
每天清晨,李可俊走进学校那间堆满石料和灰尘的工作室。他要完成毕业作品,一件已经在他心里生长了很久的石雕。
粗胚阶段,他用的是最笨拙也最诚实的方式——手工开大料。一块近三米长、一米五宽的青黑色花岗岩板,重达数吨,是特意从山区石场选来的,石料表面还带着天然的、风化的肌理,像大地本身的皮肤。
他没有雕刻站立或蜷坐的人像。
他让一个少女,平躺在石板上。
更准确地说,是让少女的躯体,从石板中“生长”出来——她的下半身还沉在石板里,与石料融为一体,像是从大地中诞生,又或者,正在缓慢地沉入土地。而上半身,从腰际开始,已然浮现。她仰面躺着,双臂舒展,摊开在身体两侧,掌心向上,指尖微微蜷曲,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承接什么。
脸部轮廓是朦胧的,没有清晰的五官。长发如溪流般披散,与石板的纹理交织。她的姿态是全然放松的,甚至有一种献祭般的安宁。
但这安宁并非终点。
李可俊的刻刀,最用力也最温柔的部分,落在了她的心脏位置。
在那里,坚硬的青黑色花岗岩被雕琢、剥离,一个空洞被小心地凿了出来——不是伤口般的破洞,而是一个精致、深邃的窝,像花萼,又像摇篮。然后,从这石头的“心房”最深处,利用石料本身一层较浅色的岩脉,他雕出了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花瓣薄得近乎透明(在石雕中,这意味着极致的耐心和冒险),层层舒展,中间是细若发丝的石蕊。那朵花从她的心脏里长出来,根系似乎与她石质的躯体血脉相连,而花冠昂扬向上,仿佛在呼吸。
这还不是全部。
在少女摊开的掌心、散落的长发末梢、乃至她身下“草地”(那部分未完全雕琢、保留原始粗糙肌理的石板)上,他凿出了点点凹痕。而后,他用了最巧妙的方法——将采集自不同地方、颜色质地各异的碎石细末,混合特制的透明树脂,一点点填入那些凹痕。
于是,她的掌心“长出”了淡紫色的小小野菊,发梢“结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苔花,身下的“草地”上,“开放”着零星的、鹅黄色的蒲公英。这些“花朵”颜色清雅,质地温润,与青黑色的冷硬主体石材形成奇妙的对话,仿佛生命以最细微的方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取得了胜利。
这就是《少女心扉》。
不是封闭的心房,而是打开的心脏里,直接开出的那朵花。是生命本身,对岩石、对重力、对一切沉重之物的温柔反叛。
系主任第一次看到粗胚时,震惊得半晌无言,绕着石板走了无数圈,最后才喃喃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是正在沉入大地,还是正在从中升起?”
“都是。”李可俊脸上沾着石粉,手里握着嗡嗡作响的刻磨机,“种子沉睡在土里,就是这种状态。安静,但内在的一切都在涌动。破土不是轰然巨响,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缓慢的、舒展的过程。”
雕刻的过程异常艰辛。花岗岩极硬,花瓣的薄度要求近乎苛刻的精度,一个失误就可能让整个心脏部位碎裂。李可俊的手磨出了血泡,虎口震裂,腰背因为长期弯腰而酸痛不已。但他着迷般投入其中,仿佛在与石头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
他常常想起那个在山野间奔跑的少女,想起她指着石缝里一株顽强小花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曾说过:“我们山里石头多,土薄,可每年春天,花还是开得到处都是。我觉得它们比公园里的花还厉害。”
“为什么?”
“因为它们没被人指望能开花啊。自己攒着力气,偷偷就开了。”
如今,李可俊把他的刻刀,变成了那“攒着的力气”。他让石头开出了花,让一个少女的心跳,变成了可见的绽放。
四月底,作品接近完成。最后的工序,是为那些“镶嵌”的碎石花朵上最后一道保护层,并调整整体光线。
那天,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再次来到工作室。他长久地伫立在《少女心扉》前,目光掠过少女安宁的面容,停留于她心口那朵惊心动魄的石之花,最后,落在那星星点点、洒落各处的彩色碎石小花上。
“这是点睛之笔。”老先生最终喟叹,“心脏的花,是宣言,是核心。但这些散落的小花……是回声,是证据,证明那绽放的力量并非孤例,它已弥漫开来。孩子,你雕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世界初生的状态。”
五月初,《少女心扉》被小心翼翼地运抵美术馆中央展厅。特殊的展台被设计出来,让观者可以走上矮阶,从近乎平视的角度,俯瞰这位“大地之女”。
灯光经过精心设计:主光源模拟天光,均匀洒落,衬托整体的圣洁与安宁;一束精准的侧光,则让心脏处那朵石之花的花瓣投射出清晰的、交叠的阴影,仿佛正在微微颤动;而一些隐藏的底光,则让那些彩石镶嵌的小花,在幽暗中发出朦胧温润的光泽,宛如呼吸。
预展第一天,震撼无声。
人们静默地走上展台,低头凝视,仿佛在凝视一片沉睡的原野,一具正在化为风景的躯体,一场静默无声的诞生礼。悲伤与希望,死亡与重生,禁锢与绽放,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凝固在这青黑色的石板上。
报道如潮,标题各异:《心口开花:石雕中的生命诗篇》、《她从大地中来,心向天空绽放》、《悲伤与希望浇铸的<少女心扉>》。
预展第三天下午,李可俊正在展厅角落调整灯光,两个人走进来。
一男一女,都穿着得体,三十多岁。女的走在前面,笑容职业化:“请问是李可俊同学吗?”
李可俊点头。
“我们是白氏集团艺术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女的递上名片,“我们白总看了您作品的报道,非常欣赏,想跟您谈谈收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