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中门大开的刹那,嬴轩的靴底碾过门槛上的朱漆。
他本垂着眼,却在听见刘亭长三个字时,睫毛极轻地颤了颤——门仆谄媚的尾音还挂在檐角铜铃上,穿青布襕衫的中年男子已甩着缰绳大步跨进来。
那人身量颇高,宽肩厚背,腰间酒渍未干的布带随着动作晃荡,偏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冲门仆挥了挥手,粗声笑道:老周头,吕公可备了我爱吃的酱牛肉?话音未落,身后清瘦书生已快走两步替他接过缰绳,袖口露出半截算筹,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
是萧何。嬴轩喉间滚过极轻的呢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玄铁令牌。
半年前玄衣卫密报里沛县善算的画像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宽额方脸,眉峰如剑,连替人牵马时脊背都挺得笔直。
他望着书生将缰绳系在廊柱上,又从怀中摸出帕子替刘邦擦去靴底泥渍,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这位公子面生得紧。
醇厚的酒气裹着突兀的询问撞进耳中。
嬴轩转头,正撞进刘邦带着醉意的笑眼。
对方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粗粝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压垮他束发的玉簪:吕公说今日来的都是沛县头面,可我在泗水混了十年,倒没见过你这等人物。
嬴轩垂眸扫过对方腕间磨得起毛的布带,心下更确定了几分——这万钱贺礼怕真是借的,连像样的束腕都舍不得换。
他抬眼时已堆起三分笑意,声音放得温驯:在下嬴姓,单名一个轩字,随商队来沛县采买,早闻吕公贤名,特来讨杯喜酒。
好名字!刘邦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嬴轩,嬴轩——他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嬴轩耳侧,你这名字,倒像秦宫贵胄。
厅中烛火猛地晃了晃。
嬴轩后颈寒毛根根竖起,腰间玄铁令牌烫得惊人。
他望着刘邦眼底闪过的锐利,想起玄衣卫密报里那句此人志不在亭长,指尖缓缓扣住袖中淬毒的柳叶刀。
可当他看见对方转头时,故意放慢动作替萧何拨去肩头烛灰的模样,刀鞘又慢慢松了。
刘兄好眼力。嬴轩笑着端起酒盏,我族中确实有人在咸阳当差,不过我这商队小子,可不敢攀龙附凤。他余光瞥见萧何坐在上首,正用竹箸将鹿肉撕成细条,整整齐齐码在空碟里——那碟,分明是刘邦方才碰倒的。
萧兄,来!刘邦突然扯着嗓子喊,胳膊肘重重撞在嬴轩腰间,这是我新交的兄弟,嬴轩!
萧何抬眼的瞬间,嬴轩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双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才看过来便让他想起咸阳宫典籍阁里的青铜编钟——沉稳,冷硬,却藏着能震碎人心的余韵。
书生起身时衣襟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歪斜,嬴轩这才发现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锦囊,针脚细密,像是女子绣的。
嬴公子。萧何拱手,声音比预想中温和,方才见你替隔壁老丈夹了三次鹿肉,倒像是极有孝心的人。
嬴轩心口一跳。
他确实注意到上座有位白发老者总够不着鹿肉,可这萧何。。。。。。他垂眸时瞥见对方案几上的算筹,突然想起玄衣卫密报里另一句:萧氏子极重旧情,当年同窗病亡,他替人奉养寡母三年。
我阿娘临终前说,见不得老人挨饿。嬴轩声音发闷,指节无意识抠着案几纹路,萧兄若不嫌弃,这坛女儿红,算我替阿娘敬你的。
他话音未落,刘邦已大笑着抢过酒坛:萧兄最是心善!
去年我赊酒钱还不上,他偷偷替我垫了三个月银钱——
萧何轻咳一声,耳尖微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