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元年秋,长安的冷雨已经连绵了三日。雨水顺着太极宫的鸱吻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坑洼,倒映着神策军大营方向透出的烛火,像一匹被撕裂的灰黑色绸缎。左神策军帅帐内,鱼朝恩正将一块蜜饯狠狠嚼碎,甜腻的滋味却压不住喉间的涩意——案上那封窦文场从剑南快马送回的密报,字字都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一万五千安西军,硬是把尚结息的五万吐蕃铁骑堵在了大渡河北岸。”鱼朝恩的密报上“南诏军后移半里”的字句,鎏金鱼袋在腰间硌得生疼。那鱼袋是三品宦官的专属配饰,当年他凭借拥立肃宗的功劳挣来,本以为能稳坐神策军头把交椅,可李倓这匹横空出世的黑马,却让他的权势摇摇欲坠。“连异牟寻那蛮夷都被他说动,再让他折腾下去,安西军和剑南军都要姓李了!”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带进股冷雨的湿气。书吏严安和神策军虞候刘希暹躬着身走进来,两人的官靴沾着泥水,却不敢擅自擦拭。严安怀里揣着个锦盒,里面是他模仿字迹的全套家什;刘希暹腰间的横刀鞘磨得发亮,那是常年掌管死士营留下的痕迹。看到鱼朝恩扭曲的脸,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头埋得更低——上次郭子仪被诬陷通敌,就是这两人一手操办的。
“公公,是不是……该动真格了?”刘希暹的声音压得极低,他惯用的那柄吹毛断发的匕首,此刻就藏在袖中。在他看来,对付李倓,最干脆的法子就是让他永远闭嘴。
“动什么真格?”鱼朝恩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蜡丸碎屑溅到铜制的烛台上,“李倓身边有郭昕的安西弩骑,那些西域汉子个个以一当十,你的死士能近得了他的身?更何况他现在是平叛功臣,死在剑南,陛下第一个要查的就是我!”他走到严安面前,突然放缓了语气,“安儿,你跟了我八年,最懂我的心思。要除他,得用‘谋逆’的罪名,让他身败名裂,就算是太子求情,陛下也救不了他。”
严安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连忙从锦盒里取出一叠纸,最上面那张是李倓上月给朝廷的战报,字迹棱角分明,带着西域风沙磨砺出的硬气,却又不失皇室子弟的规整。“公公的意思是……伪造书信?”
“正是。”鱼朝恩从袖中摸出个檀香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枚拓片——那是李倓在灵武时给肃宗写的请安信拓本,当年还是严安亲手拓印的。“你用他常用的龟兹墨,写在西域进贡的桑皮纸上。信里要写,他与异牟寻约定,灭了吐蕃后分治剑南,安西军归他统领,南诏占姚州、雟州,双方共享茶马之利。”他俯身靠近严安,尖细的嗓音像毒蛇吐信,“记住,要把‘云南王’的名号写进去,异牟寻的祖父皮逻阁曾受大唐册封,这是他最在意的东西,也最能让陛下相信。”
严安捧着拓片退到矮桌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个扭曲的傀儡。他先用细如发丝的小刀将拓片上的“分治”“统领”“茶马”等字一一割下,再用掺了松烟的米浆小心翼翼地粘在桑皮纸上。龟兹墨是西域特产,色泽浓黑发亮,倒在砚台里时还带着淡淡的松脂香,可严安握着狼毫的手却越来越沉——他想起自己被软禁在神策军大营的妻儿,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全家都要性命不保。
与此同时,刘希暹已将死士陈六带到帐外。陈六身披黑色劲装,脸上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那是当年在江湖上与人比斗留下的痕迹。他本是巴山脚下的有名杀手,三年前失手刺杀鱼朝恩未遂,被抓后为了保全妻儿,不得不投靠神策军死士营。此刻他单膝跪地,腰间的短刀发出轻微的嗡鸣,那是饮过数十人鲜血的征兆。
“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鱼朝恩将封好的书信和一小瓶鹤顶红扔到他面前,油纸包裹的书信上。“带着这封信潜入南诏军营,找到李倓派去的使者马俊——就是那个懂彝语的译语人。杀了他,把信塞到他怀里,再放一把火毁尸灭迹。事成之后,你的妻儿会被送到成都府,我再赏你百两黄金。若敢泄密……”
“属下明白。”陈六捡起书信和毒药,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他永远忘不了上次任务失败的死士下场——全家被投入神策军的私牢,最后只送回来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他握紧怀中的书信,转身消失在雨幕中,马蹄声被密集的雨声掩盖,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次日五更,天还未亮,鱼朝恩已换上一身簇新的紫色官袍,金质鱼符挂在腰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带着伪造的密报、舆图,还有那封“通敌信”的抄本,踩着积水匆匆赶往太极宫。此时的紫宸殿内,肃宗李亨正对着剑南的舆图出神,案上放着李倓昨日传回的捷报,墨迹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安西军已压制吐蕃箭楼。
“陛下!老奴深夜冒雨求见,实在是为西南战事寝食难安。”鱼朝恩一进殿便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灼,却无半分哭腔,“倓殿下骁勇善战,平定安史之乱时救驾有功,如今在剑南挡住吐蕃铁骑,本是大唐之幸。可老奴今早收到细作密报,有些内情,不敢不向陛下禀明。”
肃宗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并未厉声呵斥,只是眉头微蹙:“李倓身在前线,能稳住局势已是大功,有什么内情值得你这般慌张?”他将玉珏攥在掌心,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李倓的忠诚,他从未真正怀疑过,但鱼朝恩的谨慎,又让他不得不留心。
鱼朝恩膝行半步,将密报和舆图轻轻放在案边,指尖只点在舆图空白处:“陛下请看,异牟寻的八万南诏军,前日突然从大渡河畔后移半里,与吐蕃营寨恰好形成对峙之势。倓殿下的奏报说,是劝服异牟寻暂避锋芒,可细作传回的消息,这两军移营前夜,有安西军的信使深夜入了南诏大营。”他刻意顿了顿,见肃宗目光落在密报上,才缓缓道,“建宁王殿下手握安西军一万五千、神策残部五千,还有两万京营新兵,这四万兵力本是镇住西南的底气。可南诏军素来与吐蕃纠缠,如今突然倒向我方,老奴私心揣度,怕是有别的缘故。”
肃宗拿起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南诏军的移动时间、路线,甚至还有“细作”偷听到的“李倓与异牟寻密谈”的细节——“待灭吐蕃,共分剑南,复立云南王”。他又看向舆图,南诏军的位置确实与吐蕃军形成了对峙,这与李倓奏报中“异牟寻暂不进兵”的说法看似一致,却被鱼朝恩解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老奴不敢凭空揣测殿下忠心。”鱼朝恩连忙叩首,将“通敌信”抄本双手举过头顶,“这是细作在南诏信使身上搜出的,虽不是原件,却有南诏军营的火漆印记。上面说,倓殿下许了异牟寻,待退了吐蕃,便奏请陛下恢复‘云南王’封号,还开放黎州、雅州互市,茶马交易的利头比吐蕃给的高三成。”他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异牟寻的祖父皮逻阁曾受先皇册封,‘云南王’是南诏的心病,倓殿下为了速胜许下这般承诺,虽是急智,可终究是与外藩私定盟约,于礼制不合啊。”
肃宗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他想起了安禄山——那个曾被他倚重的节度使,也是凭着赫赫军功一步步拥兵自重,最终掀起安史之乱,让他被迫逃离长安,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李倓的才华太过耀眼,灵武时期的威望甚至超过了身为长子的太子,若他真有反心,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容禀。”鱼朝恩抬起头,眼中满是“忧国忧民”的恳切,“老奴不是说建宁王殿下有二心,只是兵权过重,又远在边地,难免会被身边人撺掇。当年安禄山初起时,不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他也是先拢络了契丹、奚族,才有了底气起兵。”他避开“谋反”二字,只提前车之鉴,“如今倓殿下与南诏走得太近,军中信使往来频繁,传回的奏报又只说战事,不提盟约细节。老奴怕的是,将来西南兵事平定,殿下功高震主,再被异牟寻缠上,到时候君臣相疑,反而伤了殿下的忠勇之名。”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戳中了肃宗的痛处。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脸色铁青:“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老奴以为,派太子殿下亲赴剑南最为妥当。”鱼朝恩趁热打铁,语气愈发恳切,“太子是国之储君,又是建宁王殿下的长兄,既有军旅经验,又重兄弟情谊。他去了,一则能代表陛下慰问前线将士,彰显朝廷体恤;二则可以亲自核实盟约细节,看看南诏军的动向究竟是何用意。”他顿了顿,将算计藏在“保全”二字后,“若是事属虚妄,太子当面与倓殿下说开,能解了君臣间的嫌隙;若是真有不妥,太子以长兄身份规劝,殿下必然听得进去,也能保全皇家颜面,总比将来被朝臣参奏,闹得沸沸扬扬要好。”
肃宗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他本就有让太子历练军事的想法,派他去剑南确实合适。但他深知李倓的为人,也明白鱼朝恩与李倓素有嫌隙——上次李倓弹劾神策军克扣军饷,就差点断了鱼朝恩的财路。他召来内侍,传太子即刻入宫,同时命人取来半枚鱼符和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