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南岸的军帐内,火把“噼啪”燃着,将李倓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他指尖捏着半块从吐蕃俘虏身上搜出的糌粑,质地粗糙如沙砾,混着些许未去壳的青稞,嚼在口中涩味十足。帐中央的木桩上,绑着个吐蕃百夫长,赭石色的藏袍沾满泥浆,左臂的箭伤还在渗血,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你家大相尚结息,给南诏军发的也是这种糌粑?”李倓将糌粑扔在地上,靴底碾过的声响让俘虏浑身一颤。他身后的安西护卫上前一步,腰间的横刀抽出半寸,寒光映在俘虏眼底。这已是第三个被提审的吐蕃兵,前两个都咬舌自尽,唯有这个百夫长,眼神里除了倔强,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南诏人不配吃吐蕃的精米!”俘虏嘶吼着,却在李倓冷厉的目光下渐渐失了气势,“他们不过是吐蕃的属国,给口粗粮果腹就该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李倓冷笑一声,命人端来一碗米粥——那是京营新兵的口粮,米粒饱满,飘着淡淡的米香。“你可知异牟寻带了八万南诏兵,尚结息许诺的军粮是多少?”见俘虏不语,他继续道,“我查过吐蕃信使的文书,每月应发粮三千石,可实际送到南诏军营的,不足两千石。剩下的,都被你们的军需官贪墨了,是不是?”
俘虏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起出发前,曾见南诏士兵围着吐蕃军需官哭闹,那些人穿着单衣,面黄肌瘦,连兵器都快举不起来。当时他只当是南诏人体质孱弱,此刻才明白其中缘由。李倓见状,放缓了语气:“吐蕃苛待南诏,异牟寻早已心生不满。你若说实话,我便放你回去;若再隐瞒,休怪我不客气。”
权衡再三,俘虏终于松了口:“是……军需官朗杰每月都克扣南诏军粮,还说‘南诏人打仗不卖力,不配吃好粮’。异牟寻派使者去交涉,反被朗杰辱骂‘属国无资格谈条件’。前几日,已有南诏士兵偷偷逃营,被尚结息下令斩杀了十几个。”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郭昕掀帘而入,手中举着个皮质文书袋:“殿下,刚从吐蕃信使身上截获的,里面有朗杰的账本,还有尚结息写给吐蕃赞普的信,说要‘借战事削弱南诏实力’。”
李倓展开账本,上面用吐蕃文清晰记录着每月克扣的军粮数量:八月应发粮三千石,实发一千八百石;九月应发三千二百石,实发一千五百石……末尾还有朗杰的签名和手印。他眼中闪过精光,这正是离间吐蕃与南诏的绝佳时机。“立刻传马俊和陈忠来见我。”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两人便出现在帐中。马俊身着青色短打,腰间挂着个铜制翻译令牌——他曾在鸿胪寺担任译语人,精通彝语和吐蕃语,还曾随使团去过南诏,熟悉当地风俗。陈忠则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脸上刻着风霜,一身蜀地茶商的装扮,手里总攥着个算盘,他在黎州做了三十年茶马生意,与南诏的茶商多有往来。
“殿下召我二人,可是有差遣?”陈忠拱手问道,指节因常年拨算盘而有些变形。
李倓将账本和一封文书推到两人面前:“我要你们乔装成蜀地茶商,潜入南诏军营,面见异牟寻。马俊,你负责传话,把吐蕃克扣军粮的实情告诉他;陈忠,你用茶商的身份打掩护,把这封《茶马互市盟约》呈给他。”
陈忠拿起盟约,仔细读着,眼睛越睁越大:“每匹战马换茶五十斤?比吐蕃的出价高出三成,还开放黎州、雅州两处互市?殿下,这条件太优厚了,异牟寻怕是要动心。”他做了半辈子茶马生意,深知南诏的困境——南诏盛产战马,却缺茶少盐,而吐蕃给的茶价极低,还常以次充好,用发霉的茶砖糊弄南诏人。
“就是要让他动心。”李倓站起身,目光落在帐外的西南方向,“异牟寻并非真心依附吐蕃,只是迫于形势。他的祖父皮逻阁,曾受大唐册封‘云南王’,他心里清楚,跟着大唐才有长远的好处。你们记住,见了异牟寻,先讲他的冤屈,再给我的好处,最后提一句安西军重创吐蕃中路军的消息,让他知道,大唐有能力保护南诏。”
马俊点头应下,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彝文印章:“殿下放心,我曾随鸿胪寺使团见过异牟寻,他认得我的声音。这些印章是南诏贵族常用的,能帮我们混进大营。”
次日清晨,大渡河畔的薄雾中,出现了两个推着独轮车的身影。马俊和陈忠头戴竹笠,身穿粗布麻衣,车上装着十几个茶篓,里面除了上好的蒙顶茶,还藏着账本和盟约。陈忠手里摇着个铜铃,嘴里喊着“蜀地新茶,换马换盐咯”,声音沙哑,与常年走南闯北的茶商别无二致。
南诏军营设在离吐蕃大营半里外的山坳里,营门处的士兵穿着破旧的皮甲,手里的长矛锈迹斑斑,看到陈忠车上的茶篓,眼睛都亮了。一个士兵上前拦住去路,操着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茶商?吐蕃大人说了,不准私自和南诏人交易。”
陈忠连忙递上一块碎银,赔着笑脸说:“这位军爷,我们是黎州来的,知道南诏的弟兄们爱喝蜀地茶,特意绕路送来的。吐蕃大人那边,我们自有说法。”马俊则用彝语说道:“我们是蒙舍蛮的老朋友,去年还和你们的内务官换过茶,他说你们的王子最爱喝蒙顶春茶。”
提到内务官和王子,士兵的态度缓和了些。他探头往茶篓里看了看,只见里面的蒙顶茶条索紧细,芽叶嫩绿,香气扑鼻——这可是吐蕃人从来不给的好茶。他犹豫片刻,对两人说:“你们等着,我去禀报校尉。”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校尉走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马俊见状,上前一步,用流利的彝语说道:“校尉大人,我们是来给异牟寻王送‘续命茶’的。吐蕃人给你们的茶,是发霉的陈茶,而我们的蒙顶茶,能解你们的饥寒。”
校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知道军中的茶有多难喝,那些吐蕃送来的茶砖,不仅苦得难以下咽,还带着股霉味。他盯着马俊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认识内务官段忠?”
“当然认识,去年我们还在他府上喝过酒,他说异牟寻王喜欢用蒙顶茶煮酥油茶。”马俊从容应答,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彝文的印章,“这是段大人给我的信物,你若不信,可以拿去查验。”
校尉接过印章,仔细看了看,确认是段忠的信物,便挥了挥手:“跟我来,王正在帐中议事。”
走进南诏军营,马俊和陈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营中的帐篷大多是破旧的毛毡搭成,不少士兵正围着篝火,煮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里面只有寥寥几颗青稞。有个年轻士兵看到他们车上的茶篓,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被身边的老兵瞪了一眼,才低下头去。
“吐蕃人给的军粮,只够我们半饱。”校尉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尚结息还催着我们进攻,说打胜了有赏,可我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打仗?”
来到帅帐前,马俊和陈忠被搜身后才被允许进入。帐内的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案几和几把木椅,异牟寻坐在案几后,身穿一件绣着金线的黑色长袍,面容黝黑,眼神锐利。他身边站着几位大臣,其中一人正是马俊提到的段忠。
“你们是蜀地的茶商?”异牟寻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审视,“吐蕃严令禁止私通南诏,你们胆子不小。”
陈忠连忙上前,将一包蒙顶春茶放在案几上:“大王,我们虽是茶商,却也知道大义。南诏与大唐本是一家,如今被吐蕃欺压,我们实在看不下去。这是蜀地最好的蒙顶春茶,请大王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