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接过钞票,用手指捻了捻,听管二是本地口音,再看他有些面熟——管二以往来宿州时常打此路过,算是半张熟脸。又瞥了眼他身后的陈慕之和韩十二,见两人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身材单薄,低着头挑担子,一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模样,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人,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臭死了,赶紧进去!别在这儿碍眼!”
三人连声道谢,挑起担子,低着头,快步穿过阴冷的城门洞,混入了宿州城的人流中。
进了城后,陈慕之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放下扁担,揉着被压得生疼的肩膀。宿州城比先前那个小集镇果然热闹许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摊贩叫卖声、铁匠铺的打铁声、说书人的醒木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乐。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笼的包子香气、金属的腥气、牲口的粪便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几乎成为背景板的汗味——这年头,洗澡是件奢侈事,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点亲切的“原生态”气息。
“先歇歇脚,我去给我姐夫报个信,让他有个准备。”管二说罢,便钻进了旁边一条弥漫着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小巷。
陈慕之和韩十二坐在路边冰凉的石头台阶上,望着往来穿梭的人流和车马,心下稍安,但腹中那熟悉、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囊中羞涩的窘迫感随即如同潮水般袭来。
得赶紧想法子把手里的交钞花出去,换成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能御寒的东西。管二的姐夫是杀羊的,能否从他那儿弄到便宜的油脂呢?肥皂大计,是时候提上日程了,这可是关系到能否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的关键一步。
陈慕之正思忖间,忽见前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前围了一小圈人,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打破了这条街的相对平静。
“就是你打烂了我的玉碗!你这丫头好不讲理!赔钱!必须赔钱!不然休想走!”一个穿着异域服饰、高鼻深目、卷发褐皮的老汉——并非蒙元装扮,陈慕之估摸是史书所称的“色目人”,正死死拽着一个穿水绿粗布衣裙少女的衣袖,唾沫横飞,不依不饶。他身前的摊位上,一只白色的玉碗碎成了几片。
那少女背对陈慕之,身形窈窕挺拔,声音清亮泼辣,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老伯!您这碗分明是早就裂了的,我不过轻轻拿起看了看就放回摊上了,它自己就散了架,怎可赖我?您这不是讹人吗?”
周围有人驻足围观,交头接耳,却无人上前仗义执言——不知是畏于这色目人可能有的特殊身份,还是世道炎凉,习惯了明哲保身。
那老汉见围观者虽多,但却没人发声,愈发嚣张,几乎跳脚,言语也刻薄起来:“就是你!休要狡辩!这玉碗乃是我家传之宝,大汗御赐,价值连城!今日不赔钱,便拉你去见官!你们汉人就是坏种!下贱!专会耍赖欺侮我们外乡人!”
少女气急,俏脸涨得通红,却又无可奈何,显然遇到了难缠的滚刀肉,一双杏眼中既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慕之本能地想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己还一身麻烦没理清。但见那老汉明显是讹诈一个孤身女子,言辞还辱及汉人,一股无名火顿时从心底窜起。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与这具身体里残存的书生气节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慕之哥……”韩十二小声唤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第三章宿州巧解莺儿难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对韩十二低声道:“你等着,我去看看。”说罢,挤进人群。
他先对那老汉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显得斯文有礼,并努力搜刮着原主记忆中符合读书人身份的言辞:“老丈请了。晚辈方才在一旁,未能看分明,不知发生何事,惹您老动此大怒?”他声音平和,试图先稳住场面。
那老汉见来个书生,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但礼数周到,身形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清朗之气,语气稍缓,但仍指着碎碗,怒气冲冲道:“后生,你评评理!这白玉碗是我祖传,乃前朝宫中之物,昔年先祖随大汗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大汗赏赐给先祖的,少说也值一百两雪花银!这丫头毛手毛脚给我摔烂了,却不肯赔!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那少女闻言蓦然回头,柳眉倒竖便要反驳,却见是个陌生的清瘦书生出面,不由一怔。陈慕之这才看清她正面,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杏眼又亮又灵,因薄怒而微睁,仿佛蕴藏着两簇火苗,鼻梁挺秀,唇瓣紧抿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与灵动机敏,竟是个十分俏丽灵动的姑娘。
那少女看到陈慕之虽然落魄,但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有神,不像坏人,心中的戒备稍减,但还是气鼓鼓地道:“胡说!我拿起来看看就放回摊上了,我一直轻拿轻放,它自己裂开的,你休想讹我!”
陈慕之对她微微颔首,递过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蹲下身,拿起几片较大的碎碗残片,假意细看断面。他哪里懂什么古玉鉴定?但基本的逻辑分析和观察力还是有的。
心中已有初步计较,但他不动声色,目光又扫过其他碎片,忽然,一片碗沿的碎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上面似乎刻着几行小字。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碎片拿起,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刻的是一首诗,字迹看似工整,但……陈慕之看着这首似曾相识的诗,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心想:这碰瓷的,真是无论哪个时代都有!
他放下碎片,脸上露出更加从容的神色,对老汉笑道:“老丈,恕晚辈直言。您这碗的裂痕陈旧,断面参差,边缘磨损,且有树胶粘补的痕迹,绝非新损。且观此碗质地,看似白玉,实则触手温润不足,隐隐有石性,怕是……嗯。”他故意顿了顿,留有余地。
随即,他拿起那片刻字的碎片,朗声道:“更何况,老丈您说此碗是前朝宫中之物,大汗御赐。可您看这碗沿刻的诗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此乃诗仙李白的《客中行》,意境开阔,本是佳品。可惜啊可惜……”
他环视一圈围观的众人,提高了声调:“这刻字之人,怕是学问有限,竟将‘兰陵美酒’的‘陵’字,刻成了‘山’字旁加一个‘夌’!还有这个郁金香的“鬱”(郁的繁体字)字,竟少了中间的“冖”(秃宝盖),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皇宫之物,匠作精湛,岂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刻上这等错字连篇的诗句?!此碗,不过是一件仿品,而且还是粗制滥造、拿来坑蒙拐骗的仿品!”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那老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看客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哎呀!我就说嘛,哪那么容易就摔坏传家宝!”
“还宫中之物!错字连篇!垃圾都不如!”
“分明是看人家姑娘好欺负,想讹诈!”
“真是丢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干这种勾当!”
那老汉见势不妙,精心编织的谎言被当面戳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见陈慕之虽面带微笑,眼神却清亮坚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知道今日这讹诈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他只得嘟嘟囔囔,手忙脚乱地收起那些碎碗片,连摊子也顾不上仔细收拾,骂咧咧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人群见无热闹可看,发出一阵哄笑,对着老汉逃离的背影指指点点,随后也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