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将奏报随手搁在御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殿内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目光深沉,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黔山深处即将燃起的血火。
太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知道了。留中。”
“是。”太监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注定不会被批复的奏报,退到一旁。
洪武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应天城谨身殿的地龙烧得正旺,朱元璋刚用朱笔在一份工部呈报的凤阳皇陵修缮章程上批了“准”,笔锋未干,又取过一份贵州都司转呈的奏报。上面详述永宁、水西与播州因“世仇私怨”激战,经贵州卫指挥司“调停”,杨氏割让打鼓新场以北枫香等十二寨、赔银五万两,现已“和解”。皇帝目光在那“五万两”与“十二寨”上顿了片刻,嘴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提笔批了“知道了”,随手将奏章压在一摞关于北边军屯事务的文牍下。暖阁炭火噼啪,窗外的春寒料峭似乎被彻底隔绝。
数千里外的毕节卫小龙塘老宅,早春的寒气依然刺骨。奢香褪下中衣,背对铜镜。镜中映出的脊背,纵横交错的鞭痕已收了口,却如无数条狰狞的紫褐色藤蔓盘虬凸起,在苍白的肌肤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指尖轻轻拂过一道最深的疤痕,从肩胛骨斜贯至腰际,触感粗粝僵硬,带着细微的麻痒。三个月的汤药将养,金疮药日夜敷贴,皮肉算是长拢了,可每逢阴雨天,那骨头缝里透出的钝痛,依旧如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贵阳校场上的奇耻大辱。
“夫人,”侍女捧着熨烫平整的朱红官袍进来,声音放得极轻,“将军和大夫人到了。”
奢香敛起眼中寒芒,迅速披上中衣,系好衣带。转身时,面上已是一片沉静的水西女主威仪。周起杰与刘瑜相携而入,带进一身室外的清寒气息。周起杰玄色常服,腰间悬着那枚温润的黄玉髓印,目光落在奢香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关切。刘瑜则是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怀中抱着裹在杏黄锦缎里的周必贤,小家伙睡得正香,小拳头抵着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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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处…可还疼?”周起杰开口,声音低沉。
奢香摇头,径自展开双臂,让侍女为她穿上那象征着水西宣慰使身份的朱红官袍。锦缎摩擦过伤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眉头都未皱一下。“皮外伤,早无碍了。筋骨里的寒气,到了南京城,自有应天的日头晒透。”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袍服加身,金带束腰,那身朱红衬得她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也掩去了伤痕带来的脆弱,只余下土司女主不容侵犯的凛然。她走到刘瑜身边,低头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周必畅,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
“明日就走?”刘瑜问,将孩子递向奢香。
奢香小心地接过,动作略显僵硬,却稳稳托住。小小的必畅在她臂弯里动了动,依旧酣睡。她低头凝视片刻,才道:“嗯。春汛未至,沅水好行船。早一日进京,早一日剖白冤屈,也早一日…断了某些人借题发挥的念想。”她抬眼,目光扫过周起杰,“夫君你身负守土之责,毕节卫离不开你。此去南京,由父亲(奢禄)带虎威营岩桑、岩峰兄弟护送足矣。你的旗号,不必出现在进京路上。”
周起杰下颌线绷紧。他何尝不想亲赴应天,为奢香击鼓鸣冤,亲手将马晔那老狗撕碎。但奢香说得对。他是朝廷的贵州指挥使(注意:马晔是都指挥使),是钉在黔西北的一颗钉子。擅离职守,奔赴南京为一个土司告状?这本身就会成为政敌攻讦的铁证,坐实“跋扈”、“勾结”的罪名。他上前一步,大手覆在奢香抱着孩子的手背上,粗糙的掌心带着征战磨砺出的厚茧和暖意。
“岩桑、岩峰是虎威营顶尖的好手,有他们在,我放心。”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记住,你的状纸,不只是水西的血泪,更是打给朝廷看的一记响鞭!分寸火候,恩师(刘基)在京中自会把握。你只管…把这天捅破!”
奢香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他话语里的决绝,迎上他燃烧着压抑怒火的目光,重重一点头:“好。”
入夜,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黔地初春入骨的湿寒。这是奢香伤愈后,亦是周起杰自播州凯旋后,三人第一次同处一室。没有多余的言语,白日里的威仪与筹谋尽数卸下,只余下乱世烽烟里偷得的一隅温存与无声的抚慰。
刘瑜细心地为奢香解开繁复的官袍系带,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背上凸起的疤痕,动作微微一滞。奢香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刘瑜眼中掠过痛色,却未多言,只将褪下的朱红外袍仔细叠好,放在一旁。她自己也卸了钗环,只着素白中衣,乌发如瀑披散。
周起杰吹熄了最后一盏灯烛,室内陷入一片暖融的黑暗,唯有炭盆里透出的暗红微光,勾勒着模糊的轮廓。他走向床榻,厚实的手掌带着征战归来的粗粝与灼热,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力道,却又在触及奢香伤痕累累的背脊时,化为小心翼翼的流连。那掌心下的凹凸起伏,是刻在他心头的烙印。黑暗中,他的呼吸沉重起来,吻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奢香颈后,带着压抑了太久的血性与怜惜,也落在刘瑜微凉的唇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珍重与愧疚。
奢香闭上眼,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与那滚烫的抚慰交织在一起,是屈辱与救赎的奇异混合。她仰起头,喉间逸出一声破碎的低吟,仿佛要将这三个月的隐忍、贵阳校场的冰冷鞭挞、播州城下的血火硝烟,都在这黑暗的温存中尽数倾泻。她反手抓住周起杰结实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又像战士握紧复仇的刀柄。
刘瑜温顺地依偎在另一侧,感受着这难得的、沉重的、带着血腥余温的团聚。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奢香紧抓周起杰手臂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三个人的气息在黑暗中交缠、碰撞、最终交融,如同三条在惊涛骇浪中相互依偎的船。远征归来的将军,以最原始也最激烈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回归,也安抚着伤痕累累的爱侣,更在这短暂的喘息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力量。沉重的木床在黑暗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混合着压抑的喘息与低吟,如同黔西北大地在重压下发出的呻吟,最终归于一片带着疲惫与某种奇异安宁的寂静。窗外,早春的夜风掠过檐角,呜咽着远去。
翌日清晨,小龙塘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浓雾中。寨墙、屋檐、刚刚抽出嫩芽的树梢,都浸润在湿漉漉的水汽里,空气清冽微寒。寨门早已大开,数十名虎威营精骑肃立两侧,人披轻甲,马衔枚,岩桑、岩峰兄弟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铁塔,护在一辆青幔马车旁。奢禄一身水西将领的劲装,按刀立于车辕前,面色沉凝。
周起杰、刘瑜并立于寨门前送行。奢香已换下昨夜的红袍,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防寒的深青色斗篷,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脸上看不出多少离别的愁绪,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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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每日一剂,不可间断。”刘瑜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药盒塞进奢香手中,低声叮嘱,“安神止痛的方子在里面。南京湿冷,夜里用热水袋敷一敷伤处。”
奢香接过药盒,入手温润,点点头:“放心。”她目光转向周起杰,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夫君…妾身走了。”
周起杰深深看她一眼,所有的不舍、担忧、嘱托,都化在这沉沉一瞥中。他用力一点头,声音斩钉截铁:“等你回来!”他抬手,用力一挥。
奢禄低喝一声:“起行!”
马车辚辚,精骑簇拥,一行人马很快便没入小龙塘外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之中,只留下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湿土的辘辘声。周起杰伫立在寨门口,望着那片吞噬了车马的茫茫白雾,久久未动。刘瑜抱着必畅,轻轻依偎在他身侧,低声道:“她带着黔西北的血泪和生机去的,定能…讨回公道。”
队伍离开小龙塘,沿古驿道向东北而行,穿行于黔地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初春时节,山野间已有点点新绿点缀于苍黑的山岩与枯黄的草甸之上,但寒意依旧料峭,尤其进入苗岭深处,山风卷过密林,带着刺骨的湿冷。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处险峻峡谷。驿道在陡峭的山壁上凿出,仅容一车通行,左侧是深不见底的幽涧,涧水奔腾咆哮,声如闷雷。右侧则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古木参天,藤蔓虬结,光线昏暗。岩桑策马走在最前探路,岩峰则紧贴着奢香的马车,警惕地扫视着上方浓密的树冠和嶙峋的怪石。奢禄在队伍中段压阵。
突然,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那咆哮声震得林间宿鸟惊飞,树叶簌簌落下,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母兽护崽的疯狂!
“戒备!”奢禄厉声高喝,同时勒住马缰。整个队伍瞬间绷紧,护卫们“锵啷”一声拔出腰刀,弓弩手迅速搭箭上弦,警惕地指向声音来源的密林方向。
岩桑已从前方策马奔回,脸色凝重:“夫人!是虎啸!”
话音未落,密林边缘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雌虎猛地撞开荆棘,蹒跚着冲到了驿道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