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正旦大朝会散朝后,奉天殿内熏烟未散,朱棣并未即刻起驾,只将目光投向留在丹墀下的吏部尚书蹇义。蹇义趋前再拜,奏道:“陛下,南直隶及浙江、江西等地州县官缺共计二十七员,已依前旨,遴选进士及国子监历事监生备补。名单在此,伏乞圣览。”内侍接过黄绫册子呈上。朱棣略翻几页,指尖在几个名字上顿了顿:“这些进士出身的,可曾授过实职?南畿钱粮刑名繁杂,需得通晓南北政务之人,莫要放了只会吟风弄月的书生去。”蹇义忙道:“臣谨记,此次所选,多有三甲进士观政期满、或曾在北平行部历练者。”朱棣“嗯”了一声,将册子递还:“速办。开春后各地官员赴北平朝觐,人事须得在之前理顺。”蹇义领旨退下。朱棣望着他背影,忽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道:“记得周廷玉那一科的进士,如今散在各地的,也有几个堪用的?”太监躬身答:“永乐十六年丁酉科,除状元周廷玉留南京,榜眼吴观玄在翰林院,探花王骥授了户部主事,其余如柳文焕放云南姚安府推官后目前在北监任职,严震、赵珩等亦在各部观政或外放州县。”朱棣若有所思:“南边……是该用些新血了。”
此刻,千里运河之上,北行的船队正破开薄冰缓行。最大的一艘官船内,周廷玉推开舱窗,寒风裹着水汽卷入,吹散一室暖意。窗外夜色深沉,唯见岸边枯柳黑影摇曳,河水呜咽声与船工号子断续传来。他颈间螭吻星盘玉佩微温,与这北国河山的凛冽气息隐隐呼应。白日里与夏雨柔、沐春商议抵京后安顿诸事,又听了朱玉宁关于北平皇城工程最新进展的转述,脑中千头万绪。夏雨柔心思缜密,已着手核算商社在北平等地购置的房产、铺面账目;沐春则摩拳擦掌,安排沐家马帮精锐先行一步,打探北地驿路情形;朱玉宁虽明日才需正式入宫觐见,却已通过内官渠道,将几处可能涉及工部与汉王关联的产业标记出来。这几个女子,各擅胜场,已成他臂助,却也使局面愈发复杂。
脚步声轻响,墨璃端着安神茶进来,见他临窗而立,忙取过貂裘为他披上:“少爷,夜深寒重,仔细着了凉。”周廷玉回头,见烛光下她眉眼温顺,不由想起夏雨柔前日那句“不若将墨璃收了房”的戏言,心下微叹,只道:“无妨,你自去歇息,我略静一静。”墨璃应声退下,细心掩好舱门。
舱内重归寂静。周廷玉抚着玉佩,思绪渐沉。自那日与朱玉宁意外结合,这玉佩灵性似乎更增,对天地气运的感应也愈发敏锐。此刻,他能清晰感到,越往北行,一股新生的、蓬勃而略带躁动的龙气便越发明晰,那是北平新都汇聚的国运。然而在这洪流之下,亦有无数暗涌潜流,驳杂混乱,似前朝未散的怨怼,似各方势力角逐的戾气,甚至……有些非属人间的阴秽之物,也被这气运大潮冲刷出来。正凝神间,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滑入舱中,带来一股清冽寒意。
来人正是唐赛儿。她解下黑色斗篷,露出素净面容,眸色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自与周廷玉阴阳合脉,她玄阴之体不仅寒症尽去,对《璇玑谱》阴卷的领悟也更进一层,周身气息愈发凝练。“你倒是警觉。”她见周廷玉并无讶色,微微一笑,自顾自倒了杯冷茶饮下,“北边气机纷乱,你也感觉到了?”
周廷玉点头,将她冰凉的双手拢入掌心,渡过去一丝纯阳真气:“这一路看来,迁都如大江改道,固有灌溉沃野之利,却也难免掀起沉渣。你近日研读张真人与……令外婆的遗稿,可有所得?”他提及苏玉婵,语气略顿。
唐赛儿任他握着双手,感受那暖流熨帖经脉,神色坦然:“张中笔记中提及,刘伯温当年斩尽天下孽龙地脉,独留金陵、北平几处真龙正气,或许早已算到有迁都之日。小龙塘那口锁龙井,我看绝非仅仅为了镇压,更似一个……枢纽,既能涵养地脉灵气,亦可在气运剧变时,将其引导转化,滋养一方。此番北迁,龙气倾注北平,周家根基在黔,却能借锁龙井遥相感应,甚至分润气运,恐非偶然。”
周廷玉眸光一凝:“先外祖布局,竟深远至此?”他忆起青岩悟道时所见“势”之巨网,如今想来,刘伯温与张中所为,便是这网上最关键的几个结点,牵一发而动全身。
“千年世家,宿命传承,岂是虚言?”唐赛儿叹道,随即语气转沉,“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气运冲刷之下,那些隐藏的污秽——无论是人心鬼蜮,还是前朝遗留的妖邪怨气,都会显现。北平行在,如今龙蛇混杂,你此行须得万分小心。”说话间,她指尖无意般划过周廷玉腰间,引得他气息微乱。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周廷玉看着她清冽眼波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忽觉舱内空气燥热起来。唐赛儿玄阴之体与他纯阳气息本就相吸,此刻孤男寡女,又是久别重逢,那经由双修建立的微妙联系瞬间炽烈。她轻笑一声,主动贴近:“长夜漫漫,正可……仔细参详这气运流转之妙。”言语间幽香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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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玉并非柳下惠,何况与唐赛儿早有肌肤之亲,深知其中妙处。当下也不再拘礼,挥手拂灭烛火,将人打横抱起走向内舱卧榻。黑暗中更是另一种深入的“推衍”与“感应”。唐赛儿精修《璇玑谱》,在行事上往往别具灵犀、又能另辟蹊径引导周廷玉气息运转,契合星枢秘法。周廷玉只觉丹田真气活泼泼流转不息,灵台一片空明,对周遭气机变化感知愈发敏锐,甚至能隐约“听”到船舱外冰裂水流之声里,夹杂着极远处北平方向传来的鼎沸人声与隐约的……金戈肃杀之气。
云收雨歇,唐赛儿指尖在他心口画着八卦图,低语道:“你这冤家……如今夏家姐姐、沐家妹子,再加上那位金枝玉叶,往后怕是更要劳碌了。”语气中半是调侃,半是难以察觉的涩意。
周廷玉揽紧她光滑的肩背,沉声道:“无论几人,你终是我周廷玉的人。北地凶险,你在济南,万事谨慎,若有变故,即刻通过砺锋院渠道传讯。”说着,又将一枚刻有青阳宗暗记的玉符塞入她手中,“此物可调动山东境内部分资源,紧要时或可保身。”
唐赛儿将玉符贴肉藏好,默然片刻,方道:“我省得。你……也要保重。莫要负了这身传承,负了……我等。”言罢,悄然起身,披衣着履,如一抹轻烟般消失在舷窗之外,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周廷玉独卧榻上,枕畔尚有余香,体内真气兀自流转不息,精神奕奕,毫无倦意。只是想起方才缠绵时唐赛儿那句“劳碌”,不由苦笑。玄阴之体果然非同凡响,这一番“推”、“衍”,竟比与夏雨柔、沐春两人联手还要耗费心力,此刻竟觉腰间隐隐发酸。窗外已透微光,他索性起身,略作梳洗,推门而出。
甲板上寒气扑面,只见运河两岸景物渐显轮廓,远处通州码头旌旗招展,人声渐闻。北平新城,已在眼前。
通州码头,因天子驻跸而格外繁忙。漕船、官船、商船鳞次栉比,扛夫、兵丁、官吏穿梭如织。周廷玉一行人车马登陆,早有安平商社北平分号的主事带着伙计迎候。分号主事姓赵,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原是夏家老人,办事极为妥帖。众人登上早已备好的暖轿马车,在商社护卫簇拥下,往城内驶去。
沿途但见街道宽阔,屋舍俨然,虽是新筑,已颇具规模。不少地方仍在施工,民夫冒着严寒搬运木石,号子声与夯土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泥灰、木料与煤烟的味道。朱玉宁透过车帘缝隙望去,轻声道:“比起南京,到底是少了几分烟火人气,多了些……土木金石之气。”
夏雨柔接话:“毕竟是新城,迁来的人口虽众,总需时日积淀。不过看这格局道路,确比南京规整开阔。”她心中已在盘算,哪些地段适合开设商社货栈、银楼、客栈。
沐春则更留意街面巡弋的兵丁以及各坊市口的告示牌,低声道:“京营、府军前卫、还有汉王府的仪卫……这北平的兵,可比南京杂多了。”
周廷玉默不作声,只以玉佩感应。果然,越接近皇城,那股新生龙气便越发明旺,如旭日初升,光耀四方。但这光芒之下,暗影也随之丛生:勋贵府邸聚集之处,气机骄横;各部衙署所在,则显忙碌而略显滞重;甚至在一些看似普通的街巷,也隐有阴寒诡秘的气息潜伏,似是方外之士或江湖异人的落脚点。正如唐赛儿所言,这潭水,深得很。
商社购置的大宅位于皇城西侧的金城坊,距西苑不远,原是前元某位贵戚别业,几经转手,被商社以重金买下,重新修葺。三进院落,亭台楼阁俱全,虽无南京园林之精巧,却胜在轩敞大气。朱玉宁身份特殊,虽与周廷玉有私,但明面上仍需恪守礼制,故安排在内院最深处一处独立小院,有宫女内侍伺候。夏雨柔作为正室,住了正房;沐春住了东厢;周廷玉则暂居书房旁的暖阁,以示并未耽于内帷。众人安顿下来,各自歇息不提。
是夜,周廷玉在书房处理完几封南方来的书信,已是亥时。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有些模糊。忽闻门外细微响动,墨璃的声音低低响起:“少爷,公主殿下遣人送来一盏参汤。”周廷玉心知肚明,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普通宫女,而是朱玉宁贴身的一位年长嬷嬷,姓容,神色恭谨,将食盒放在桌上,低声道:“殿下说,爷一路辛苦,夜深露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说罢,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书房内侧的一扇小门。那门通向一条窄廊,可直通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