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玉回到隐庐时,日头已西斜。院中海棠开得正盛,碎瓣拂过青石阶,被晚风卷着打了个旋儿。他方才在国子监受完释菜礼,又领了翰林院修撰并詹事府左中允的敕命,冠帽袍服皆新,此刻却觉额角隐隐发胀。并非疲累,而是金殿传胪、琼林宴上种种,连同吏部值房里那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皆在脑中翻涌。
“公子,”周安悄步近前,声音压得低,“夏府方才派人递话,夏小姐与那位黄公子申时初刻欲过府拜访,道是……有要紧事相商。”
周廷玉解冠的动作略顿。夏雨柔素来持重,若非棘手,绝不会在他授官首日便急着上门。他嗯了一声,将沉甸甸的梁冠递给墨璃,又吩咐:“去备些明前龙井,再要几样不甜腻的江南点心。黄公子若来,茶换浓些。”
周安应声而去。周廷玉踱至窗边,目光掠过庭中那株老槐。春深时节,枝叶葳蕤,筛下细碎金光。
申时正,两乘青幔小车悄无声息停在了隐庐侧门。
夏雨柔先行下车,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外罩月白素罗披风,发间只簪一支碧玉棱花簪,清丽依旧,眉宇间却笼着薄霜。紧随其后的朱玉宁则扮作男装,黛青直身袍,金丝络腰,唯有耳垂一点极小珍珠,泄了女儿痕迹。她步履快,险些踩到裙裾,被夏雨柔暗中拽了一把。
二人被径直引至书房。周廷玉已换了家常天青直裰,起身相迎。未及寒暄,朱玉宁已疾步上前,语速又快又低:“周公子,这回你得救急!龙江港那批苏木,叫工部扣了!带人来的竟是周延儒,口口声声查验番货规制,可我们的人瞧见有锦衣卫的暗桩在左近晃荡!”
夏雨柔稍沉稳些,接着道:“已查实,封库前一日,汉王府长史宴请过周延儒。我们托关系去问,工部的人只撇嘴,说这批货‘来路不清,恐涉内廷私贩’。玉宁急得要进宫求娘娘,我拦下了——此事若直捅到御前,只怕更落人口实。”
周廷玉凝神听着,指尖在官帽椅扶手上轻叩。龙江港的苏木……他记得夏雨柔提过,是她们拆借了大笔银钱吃下的货,原想趁着北平营建急需,北运牟利,以补她们暗中经营的本钱。如今被卡在要害处。
“周延儒……”他沉吟,“此人攀附汉王日紧,又管着工部物料稽核。他敢动手,必是得了某些示意。”他看向朱玉宁,“殿下欲让臣如何救急?”
朱玉宁咬唇,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亮光:“你如今是状元,又领了东宫官职,说话有分量!不如……不如你就对外认下,说那批苏木是你周家委托夏家代为采买,用于黔地驿道修缮或抚慰土司的!陛下正恩宠你,他们总不敢连你的货也硬扣!”
周廷玉摇头,断然道:“不可。”
“为何?”朱玉宁急道,“莫非你怕担干系?”
“非是怕担干系,”周廷玉目光扫过她,落在夏雨柔微蹙的眉头上,“陛下圣明,最忌欺瞒。臣甫入朝,根基未稳,若贸然认下这数千斤的苏木,陛下会如何想?一个翰林修撰,哪来如许巨资采买番货?纵有家中支持,为何不走明路报关?届时汉王党只需轻轻一推,‘结交内廷、私贩贡物’的罪名坐实,反将殿下与夏小姐彻底拖下水。此乃授人以柄之下策。”
夏雨柔轻轻颔首,显是早已虑及此节,眼中忧色却更重:“那……依你之见?”
周廷玉不语,走到书案边,取过一张空白笺纸,提笔蘸墨,写下几字:“看守的锦衣卫,可是原北镇抚司纪纲旧部?”
朱玉宁凑近一看,悚然一惊:“你如何得知?”
“纪纲伏诛不过两月,其党羽正惶惶不可终日。陛下对此辈深恶痛绝,命三法司深挖余孽。”周廷玉搁笔,目光清冽,“汉王用此人,是想借锦衣卫的名头吓住你们,却也露了破绽。此刻,最怕陛下目光投向此处的,不是你们,恰是这些残党。”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北平新宫营造乃陛下头等大事,工期紧迫,一木一石皆关乎国体。周延儒为私利扣押大批急需物料,若耽误了工期……这个责任,他背后之人可愿替他扛?”
夏雨柔眼眸倏亮:“你的意思是……”
“祸水东引,借力打力。”周廷玉声音沉稳,“殿下,”他看向朱玉宁,“您即刻入宫,不是求情,而是……禀事。”
“禀事?”朱玉宁怔住。
“就去见太子殿下。”周廷玉道,“只说听闻龙江港有批苏木被扣,涉及番货管理章程不明,恐此类事日后迭出,耽误北平供应。顺便……提一句,眼见看守之人似有纪纲门下旧习气,行事张狂,恐非朝廷新政之福。殿下只陈事,不必求情,更不可提自身关联。”
朱玉宁也是极聪慧的,立时明白过来。太子正因北征钱粮、营造诸事被汉王步步紧逼,急需抓对方错处。此事既能捅出工部稽核弊端、延误军工,又能牵扯锦衣卫余孽,正是送给东宫的一把好刀。太子岂会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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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朱玉宁抚掌,眼中重现神采,“我这就去!”
“且慢。”周廷玉叫住她,转身从内室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递给朱玉宁,“殿下入宫,可将此物呈予太子妃或太子身边得力的内官,只说是我家婶母(兼祧)宝庆公主惦念家人,托臣转呈的一点故乡风物。”
朱玉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尊精心雕刻的黔地紫袍玉带石镇纸,并一套苗族银饰,虽不奢华,却十足精巧别致,更透着周家与皇室的亲近。有此物开路,她的话更能直达天听。
夏雨柔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周廷玉思虑周详至此,心下稍安,却仍蹙眉:“即便货物能解封,我们为吃下这批货,几乎掏空了能动用的现银。蜀王府那边的一笔旧欠眼看到期,若不能及时回款……”
周廷玉默然片刻,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看似寻常的《论语集注》,从中抽出一枚薄薄的铜钥,递给周安:“去我卧榻暗格中,将那个黑漆螺钿匣子取来。”
不过片刻,周安捧来一尺长的扁匣。周廷玉开启,里面竟是厚厚一叠银票,粗粗看去,竟有数万两之巨。
“这里是八万两。”周廷玉语气平淡,“其中五万,算我入股殿下与夏小姐的生意。另外三万,暂借给你们周转,解燃眉之急。具体的契约、占股,待我近日回黔省亲与家人商议后,再与二位细商。”
朱玉宁与夏雨柔俱是倒抽一口凉气。她们皆知周家镇守西南多年,根基深厚,却不想周廷玉一个刚入朝的状元,随手便能拿出如此巨款。这已远超寻常官宦子弟的例用,必是代表了家族的部分意志。
夏雨柔抬眸看他,眼中有惊异,更有探究。周廷玉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带些安抚意味:“家父常言,财货如流水,当用於有益之处。殿下与夏小姐所为,非为私利,实是绸缪於国用艰难之际,暗助朝廷调剂物资。周家略尽绵力,也是应当。”他语中刻意模糊了“绸缪”的真实目的,却给了双方一个极体面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