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玉出了别院,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方才那一番胡闹带来的燥热与荒谬感。周安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低声道:“公子,车驾已备好。周廷玉神色已恢复一贯的沉静,“沐府之事,不必再提。京中眼下还有何动向?”他一边快步走向马车,一边问道。
周安紧随其后,语速极快却清晰:“工部封了龙江港一批货,似是夏家……和那位‘黄公子’有份的苏木。汉王府长史周昂昨日密会了工部侍郎周延儒。此外,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对太子殿下近日处置的几件政务似有微词,汉王殿下昨日入宫问安,停留了近一个时辰。”
周廷玉脚步微顿,眸色沉了沉。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这状元及第的荣耀时刻,恰是置身于风暴将起的中心。沐春的痴缠,夏雨柔面临的困局,乃至东宫与汉王的角力,都隐隐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知道了。”他不再多言,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向着隐庐方向驶去。
次日,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隐庐的东厢房已亮起烛火。墨璃踮着脚推开雕花门,准备好热水,把布巾浸了热水拧得半干,侍候廷玉净过脸,墨璃已展开那袭深蓝色的进士罗袍,用银熨斗细细熨烫着袍角:“公子放心,昨日周管家特意嘱咐,这袍料是苏绣的暗纹罗,熨得太急会伤了针脚。”周廷玉颔首,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影子上。忽然想起在青岩的小院子里程济先生说“状元及第需着七梁冠”,那时只当是遥不可及的梦,如今乌纱帽就摆在案头,展角比二三甲进士的长二寸,用竹篾撑得笔直。
“公子,朝服与银爵都按礼部的单子核过了。”周安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廷玉打开木匣,银爵的光映得他眼亮了亮。他伸手掂了掂,分量沉实,柄部嵌的绿松石摸起来温润——这是独属于状元的恩荣。“食盒里是清粥与素馅包子,按礼部的规矩,宴前忌荤腥油腻。”
辰时初刻,礼部正堂内檀香袅袅。堂中摆着一张香案,案上供奉着写有“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牌位。二三甲进士已按名次站在堂外的露台上,鸦雀无声。
仪制司郎中王显看到周廷玉的衣冠,见袍角平整、帽翅端正,微微点头,“今日是恩荣宴前的最后培训,诸位都是天子门生,仪礼失当,不仅丢自己的脸,更是对圣上不敬。”
说罢,王显登上堂前的台阶,高声道:“今日培训分三部分:入场拜恩、受赏行礼、宴毕退场。先讲入场拜恩——。”
辰时三刻将至,培训终于结束。王显站在堂前,对全体进士道:“最后再强调几点:赴会同馆时,按一甲、二甲、三甲的顺序列队;到了馆门口,顺天府的人会给你们递红绸——状元系在腰间,二三甲系在臂上,不可系错;宴中不可交头接耳,不可擅自离席;宴罢退场,状元要留下听主席大臣训言,不可提前走。”
午后,恩荣宴设于礼部钦定的琼林苑。此处虽非宫内禁苑,却也是皇家园林,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极尽雅致。新科进士们早已脱下了昨日的靛蓝襕衫,换上了礼部颁赐的崭新进士冠服——深蓝色罗袍,腰间佩槐木笏板,头戴乌纱帽,虽人人面带喜色,但在皇家威仪之下,亦不免屏息凝神,举止拘谨。
辰时正,众进士于琼林苑门外按甲第名次排班肃立。鸿胪寺官员唱名导引,队伍缓缓入园。周廷玉作为一甲状元,位居队伍最前,其后是榜眼吴观玄、探花王骥,再后是二甲、三甲进士。园中甬道两侧,已有不少官员勋贵提前至此,欲一睹新科英才风采。
入园后,先至正堂前的香案下行三跪九叩大礼,谢皇恩浩荡。礼毕,由鸿胪寺及光禄寺官员导引,依制入席。席位安排等级森严:读卷官、内阁大学士及六部堂官等重臣居于堂内上首;一甲三名进士赐坐于堂前檐下单独席位;其余进士则按名次序列,坐于园中露台两侧铺设的席位上,皆是两人一席。
巳时初,和声署奏响《鹿鸣》之乐,笙箫管笛,悠扬肃穆。恩荣宴正式开宴。光禄寺官员捧御赐酒至主位,由代天子主持宴席的礼部尚书吕震起身,面向皇城方向三揖,饮下三爵。随后,赏赐环节开始。
周廷玉、吴观玄、王骥三人被引至堂前。光禄寺官高声唱赐:“钦点一甲第一名进士周廷玉,赐银爵一对,宝钞五锭,冠带朝服一袭!”
周廷玉躬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银爵和用黄绫包裹的朝服依制向吕震行四拜礼,又向两侧的读卷官杨荣、夏元吉等人行揖礼。吴观玄、王骥亦各有赏赐,只是规格次之。二三甲进士则每人赏赐宝钞一锭,仅需集体向主位行礼即可。
赏赐毕,酒菜如流水般呈上。进士们的心思显然不在宫廷御宴上,或紧张,或兴奋,或暗自观察席间重臣,或与相熟同年低声交谈,气氛看似热闹,实则暗藏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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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气氛渐热。丝竹声稍歇,便有人开始借酒意试探风向。一名湖广籍的二甲进士柳文焕,面色已然酡红,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主桌附近,故意提高了嗓门,对着身旁几个同样是江南出身的士子道:“诸位同年,可知黔地风光?听闻那里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啊!哈哈!”笑声颇为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地域优越与轻蔑。
他身边的几个士子,如赵珩、严震等人,也纷纷附和,发出哄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檐下独坐的周廷玉。
“柳兄此言差矣,”一个吴地口音的士子故作斯文地接口,“穷山恶水,或出刁民,焉能养出锦绣文章?此番抡才大典,倒是奇哉怪也!”语带讥讽,矛头直指周廷玉的状元之位来得可疑。
露台上的喧哗声顿时一静。许多目光投向周廷玉,廷玉端坐席上,手中把玩着那只御赐银爵,目光平静地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仿佛全然未听见那些刺耳之言。他身侧的榜眼吴观玄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探花王骥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端坐不动。
柳文焕见周廷玉不接招,以为他怯懦,气焰更盛,借着酒意竟径直走到周廷玉案前,将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顿,朗声道:“状元郎!久闻禄国公世子文武双全,在下不才,偶得半联,苦思不得下句,还请状元郎不吝赐教,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他环视四周,大声道:“我这上联是——‘山僻人稀,猴子笑看冠盖’!哈哈,诸位说,这猴子可曾见过我等这般冠盖云集?”
此联恶毒至极,不仅直斥黔地偏僻荒蛮,更将满堂进士乃至朝廷命官都比作了被猴子围观的戏子。露台上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赵珩、严震等人更是抚掌叫好。
就在这时,靠近月洞门的一处回廊阴影里,两个身着普通士子青衫的“少年”正悄然观望。前面一位身量略高,面容俊秀得过分,皮肤白皙,正是放心不下偷偷溜出宫、女扮男装的玉宁公主朱玉宁。她身旁扮作书童的,自然是心腹侍女。朱玉宁的目光自周廷玉出现那一刻起,就几乎没离开过他。此刻见柳文焕等人公然发难,她秀眉紧蹙,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目光紧紧锁住周廷玉,既担忧他受辱,又隐隐期待着他将如何应对。
众目睽睽之下,周廷玉缓缓放下银爵。他抬眼,看向一脸挑衅得意的柳文焕,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柳兄此联,倒也写实。”周廷玉开口,“猴子居于山林,见人冠盖,自然新奇。恰如井蛙坐于井底,观天如盖,便以为苍穹仅此方圆。”他微微一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扫过柳文焕和他身后哄笑的几人,“我黔地虽僻,然有禄水奔雷,乌蒙磅礴,其势足以荡涤心胸。不似某些方寸之地,徒生些聒噪的蛙鸣,徒惹人厌烦罢了。”
一席话,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针。轻巧地将柳文焕的“猴子”之喻,反扣为“井蛙”之讽,更以黔地山河的雄浑,反衬出对方的狭隘与聒噪。然后从容地对侍立在旁的光禄寺吏员道:“取纸笔来。”
纸墨顷刻奉上。周廷玉提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在那素白笺纸上挥毫而下,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地灵人杰,蛟龙岂困池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