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高中会元的消息如投石入水,涟漪瞬息荡遍金陵。隐庐门前,顷刻间车马塞道,贺客如云。甚至连那位“黄公子”朱玉宁,也派人送来了一盆精心养护的兰草,附笺上字迹飘逸:“幽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贺周会元。”寓意深远,既贺其才,又暗含赏识,皇家气度隐约可见。周安带着仆役们忙得脚不沾地,收帖、回礼、迎送,虽疲累不堪,脸上却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但周廷玉谨守父亲“慎独观势”的教诲,除却必要的礼节性回访,多数仍以“备考殿试”为由婉拒,闭门于隐庐,静观风云变幻。
这日午后,春阳暖融,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廷玉正临窗翻阅《大明会典》,细究朝仪礼制,为不久后的殿试做准备。墨璃悄步进来,轻声禀报:“世子,夏府小姐来访。”
周廷玉闻言,放下书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快请。”
不多时,夏雨柔款步而入。她今日未着男装,一身藕荷色绣玉兰长裙,外罩月白比甲,云鬓轻绾,只簪一支碧玉玲珑簪,清雅如初夏新荷。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竹篮,隐约有清甜香气透出。
“冒昧来访,没有打扰世子用功吧?”夏雨柔声音轻柔,含笑见礼。
“夏小姐说哪里话,蓬荜生辉。”周廷玉起身还礼,引她入座,“春闱已过,何来打扰之说。小姐今日怎有空过来?”
夏雨柔将竹篮置于几上,揭开细棉布,露出里面一碟碟造型别致的点心,有荷花酥、菱角糕、樱桃毕罗,皆做得小巧玲珑,色香诱人。“祖母惦记世子连日辛劳,特地让厨房做了些江南时令小点,命我送来给世子尝尝,聊表心意。”她顿了顿,微垂眼帘,声音更轻了几分,“…我也想着,世子或许吃惯了西南风味,换些江南小食,或可开胃。”
周廷玉心中微动,看着那精心制作的点心,又看向夏雨柔微微泛红的耳垂,温声道:“多谢老夫人挂念,更有劳夏小姐亲自走这一趟。这般巧思,廷玉受之有愧。”他拈起一块荷花酥,品尝之下,只觉酥松香甜,入口即化,不由赞道,“果然美味,非寻常市售可比。”
夏雨柔见他喜欢,眼角眉梢染上真切的笑意:“世子喜欢便好。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父亲前日得见今科部分佳卷传抄,对世子那篇策论极为推许,言其‘深谙经济实学,切中时弊,非空谈仁义者可比’。只是…”她略一迟疑,声音压低了些,“父亲也让提醒世子,近日朝中风向微妙,陛下对边事、财政尤为关注,殿试策问恐亦不离此范畴,望世子心中有数,从容应对。”
周廷玉神色一肃,拱手道:“多谢夏尚书指点,廷玉谨记。”夏元吉身为户部主官,深得帝心,他的提示无疑极具分量。两人正就策论中一些经济细节低声交谈,忽闻前院传来一阵清脆又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墨璃试图阻拦的软糯声音。
“周廷玉!周大会元!好哇,躲在家里吃独食,也不叫我!”
话音未落,沐春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火红骑装,马尾高束,额间带着细密汗珠,显然是刚从马场回来,浑身洋溢着蓬勃朝气。她一眼看到坐在一旁的夏雨柔以及几上的点心篮子,秀眉一挑,脸上笑容更盛,却带了几分揶揄:“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夏家妹妹。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专程给大会元送温暖来了?”
夏雨柔脸颊微红,起身道:“沐春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奉祖母之命,送些家常点心。”
沐春走到近前,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菱角糕丢进嘴里,含糊道:“嗯,好吃!夏尚书府上的点心就是精致,不像我们平西侯府,净是大块肉大碗酒,粗犷得很。”她说着,目光在周廷玉和夏雨柔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凑近周廷玉,眨眨眼,“喂,周大会元,如今可是名动京城了!听说不少勋贵家都打听你呢,怎么样?可有瞧上哪家闺秀?说出来,姐姐我给你参详参详?”
周廷玉被她这直白的话闹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沐小姐莫要取笑。功名未定,何以家为?廷玉眼下只思虑殿试一事。”
沐春却不肯放过,故意叹道:“唉,也是。有些人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巴巴地送上门点心,怕是比不上某些人被人背在背上逃命贴心哦?”她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调侃夏雨柔与周廷玉真武山共患难时的那点牵绊。
夏雨柔顿时连脖颈都红了,羞恼地瞪了沐春一眼:“姐姐再胡言,我…我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再不告诉你了!”
周廷玉亦是哭笑不得,只得转移话题:“沐小姐今日兴致甚高,可是去京郊跑马了?”
沐春果然被带偏,得意道:“可不是!刚得了一匹大宛良驹,跑起来四蹄生风,痛快极了!改日带你去试试?总窝在家里看书,小心看成书呆子!”她说着,又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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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正说话间,墨璃又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禀道:“世子,门外…门外来了几位江浙籍的举子,说是…说是仰慕会元才学,特来请教切磋…”她的声音不高,但厅内几人都听得清楚。
周廷玉尚未答话,沐春已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门外隐约听见:“请教?怕是来找茬的吧?我来的路上可就听见了,几个酸丁在那嚼舌根,说什么‘边陲之地文气稀薄,此番侥幸得元,恐是主司怜其地僻’,‘西南士子惯会钻营实务,于圣人大义未必精深’,屁话连篇!”
夏雨柔闻言,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周廷玉面色平静,对墨璃道:“去回话,就说廷玉正在会客,不便相见。若真有学术疑问,待殿试后诸事落定,可往国子监公开讲论之处切磋,廷玉必当奉陪。”
墨璃应声而去。沐春撇撇嘴:“就该这样!给他们脸了!周廷玉,你这脾气也太好了些。”
周廷玉淡淡道:“科场论技,殿试方见真章。口舌之争,徒增烦恼,无益于事。”他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点心和沐春风尘仆仆却明亮的脸庞,心中那因外人非议而产生的些许波澜悄然平复,反而觉得此刻厅内的气氛,带着一种难得的、令人心安的热闹。
千里之外的黔西北,禄国公府书房内,桐油灯的灯芯突然“啪”地炸开一朵灯花,昏黄的光焰晃了晃,又迅速归于稳定,却照得桌案上那封密信边缘泛出冷意。廷玉高中会元的密信比喜报早了整整三天从京城递到了周必贤手中。周安在信里不仅写了周廷玉夺魁后京官们的议论——那些明里暗里针对西南地域的嘲讽,以及、更细致描摹了永乐皇帝朱棣在翻阅廷玉考卷时的神情,连御书房里沉默的间隙,都被一一记录在册。周必贤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儿子金榜题名,意味着周家下一代终于在朝堂文治上有了一席之地,这份荣耀足够让满朝勋贵侧目。可周必贤胸腔里翻涌的,却是比深深的隐忧。周家在西南经营数十年,汉王与太子的争斗早已不是暗地里的角力,连御花园里一片红叶落在谁的肩头,都会被双方解读成“站队信号”。若周家执意保持中立,便是两头都不讨好的“壁上观”,迟早会被两方视作眼中钉;可一旦踏错半步,从祖辈传下来的家业、数百口人的生计,或许转眼就会在权力倾轧中化为灰烬,廷玉这次科考的表现,更是将周家推到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之下。
窗外的梆子敲过三更,院中的老槐树在夜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周必贤终于迈开脚步,轻轻推开书房门。他没有惊动廊下打盹的仆役,只循着青砖铺就的小径,独自走向承恩堂深处那座挂着“松涛居”匾额的院落——
夜色已深,松涛居的窗棂却还透着微光,外间的耳房里,蕊初并未真的睡熟,她合衣躺在云母屏风外的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锦,耳尖始终留意着院中的动静。周必贤的脚步声终究还是惊醒了半睡半醒的蕊初,她睁开眼借着窗隙透进的月光看清来人,连忙撑着榻沿起身,敛衽行礼时,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国公爷?这般晚了,您怎么会过来……”
周必贤没有说话,周身带着夜露的寒气,连呼吸都比往日重了几分。他伸出手,径直握住了蕊初的手腕,那力道让蕊初下意识地绷紧了指尖。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蕊初看清了周必贤眼底的情绪——那是被权势重压逼出来的烦躁,像困在牢笼里的猛兽,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她心里瞬间明白了什么,嘴唇抿成一条线顺从地跟着他的力道任由身体被轻轻按回榻上。
帐幔被周必贤的手轻轻一扯,垂落的锦缎遮住了外界的微光,只留几缕烛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映得榻上的纹样忽明忽暗。寂静的夜里只有衣衫相触的细碎声响,像初春时冰雪融化的微响,又像风吹过窗棂的轻吟。蕊初的双臂轻轻环住周必贤紧绷的脊背,指尖无意识地抵着他肌理分明的肌肉,那触感下藏着的焦虑与疲惫,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红痕。她始终咬着唇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将所有欲出的轻息都咽在喉咙深处,只偶尔有极轻的气音从齿间溢出又很快被帐外的夜风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