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枯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亭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里银骨炭燃烧的细微噼啪。
周必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羞赧、慌乱或委屈。她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轻碰,发出清脆一响。她抬起头,那双酷似奢香的明眸中,此刻燃烧着一种周必贤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火焰。
“大哥说的,我都懂。”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敲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背负着什么,会带来什么……妹妹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微微倾身,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周必贤锐利的审视:“可大哥,你看他的眼睛了吗?那里面有什么?除了你们看到的‘前朝余孽’、‘祸乱之源’,还有什么?是枯井!是死灰!是没有尽头的长夜!金陵城破那日,他失去的何止是皇位?是生身父母(朱标早逝,朱元璋虽为祖父但实如君父),是手足兄弟(诸藩王或被废或虎视),是奉天殿那把椅子!是身为朱允炆的一切!他如今活着,不过是一具顶着‘包文永’名字的行尸走肉!青阳书院那盏孤灯,就是他全部的光!”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压抑的激动:“大哥,我见过他抚琴时,指尖下的《广陵散》是何等孤愤绝望!我见过他讲解《南华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时,眼底那一片荒芜的死寂!他连活着的念想都快没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
“我周必畅,不是无知无畏的闺阁弱女!我是奢香的女儿,是周起杰的女儿!我身上流的是黔西北最硬的血!我看得清前路是刀山火海!但我更看清了,这个人,他心里的苦,比苗岭最深的山箐还要深!比乌江最急的漩涡还要冷!你们怕他带来祸事,怕牵连周家。可我若袖手旁观,看着他在这无边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彻底沉下去,我这颗心……它过不去!”
她猛地站起身,胸脯因激动而起伏,脸颊泛起异样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更何况,大哥,我是当初洪武皇帝指婚给他的妻子,虽未大婚,自我周家同意了这门婚事,我便是他名义上的人,除了嫁给他,我还能嫁给谁?还敢嫁给谁?既然上天在冥冥中把他送到黔西北,送到我身边,我就不能放弃!所请大哥不必再劝!路是我自己选的!是劫是缘,是生是死,我周必畅认了!我愿做他无边长夜里,那一点微弱的烛火!就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就算最终一同被黑暗吞噬,我也心甘情愿!”她挺直了背脊,如同山崖上一株迎风的劲松,“周家的门楣,水西的基业,我比谁都珍重!但若连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沉入深渊都不敢拉一把,这基业,这血脉,还有何荣耀可言?!”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寒亭中回荡,震得枯荷簌簌作响。周必贤彻底怔住,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妹妹。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兄长庇护的小女孩,她身体里迸发出的力量与决绝,竟让他这个久经沙场、执掌生杀的一方诸侯,都感到一种灵魂的撼动。
他久久无言。寒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最终,他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冷空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滑入喉中,带着苦涩的回味。
永乐五年冬,腊月将尽。黔西北的寒风似乎也收敛了几分酷烈。
青阳书院后山,一处僻静雅致的院落——松涛居,此刻门户紧闭,檐下却新挂了两个素净的、用松枝和冬青简单点缀的灯笼,透出一点暖意。院中几株古松,积雪压枝,愈发显得苍劲。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堂的宾客。一场极其简朴的婚礼正在此间悄然进行。
正堂不大,只点着几对粗壮的红烛,光线温暖而略显幽深。上首端坐着刘瑜和奢香夫人。刘瑜穿着深青色织金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面容沉静,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复杂的忧虑与无奈。奢香夫人则是一身庄重的深紫彝装,银饰也简化了许多,神色肃穆,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凝重。她们身旁,坐着周必诚和他的妻子安若星。程守拙(程济)、王默言(王钺)、叶铮(叶希贤)三人也在座,皆是便服,神情肃然,眼底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感慨。他们是这场婚礼唯一的“娘家人”,亦是这惊天秘密最沉重的背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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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一对新人。包文永(朱允炆)罕见地脱下了惯常的青布长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细棉直裰,浆洗得挺括。没有大红喜服,唯有衣襟和袖口用暗青色丝线绣着几道简洁的云纹。他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身侧的周必畅,同样没有凤冠霞帔,一身簇新的青缎夹袄配着月白色百褶裙,乌发挽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用红绒线缠绕的忍冬花。她脸颊微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与温柔。
“一拜天地——”充当赞礼的玄真道长声音沉缓悠长,带着道门特有的清寂。
一对新人朝着门外沉沉天幕与莽莽群山的方向,深深下拜。包文永的动作略显僵硬,周必畅则虔诚而坚定。
“二拜高堂——”
转向刘瑜与奢香。刘瑜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奢香紧握扶手。新人再拜。刘瑜眼中瞬间蓄满了泪,强忍着没有落下。奢香闭上眼,片刻后才睁开,眼底一片沉沉的痛色。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包文永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温婉女子,她的目光清澈而炽热,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毫无保留地撞进他枯寂死水般的眼底。这一瞬,那沉重的枷锁,那无边的黑暗,仿佛被这目光烫穿了一个小小的孔洞,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透了进来。他心头剧震,喉结滚动,终于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周必畅亦盈盈拜下。
“礼成——”
玄真道长的声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没有欢呼,没有嬉闹,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祝福与巨大隐忧的气氛弥漫着。
周必贤站起身。他今日也未着官服,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更显身形峻拔。他端着一杯清茶,走到新人面前。目光在包文永脸上停顿片刻,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带着审视,带着警告,最终化为一丝极其复杂的喟叹。他转向周必畅,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幸福光彩,千言万语终究只凝成一句:
“以茶代酒。”他将茶杯递向两人,声音低沉而郑重,“唯愿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包文永与周必畅共同接过那杯温热的茶。茶水温润,带着淡淡的苦涩回甘。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共同举杯,饮下。
婚礼的“宴席”简单到极致,只是几碟素点心,一壶清茶。众人默然对坐,气氛依旧凝滞。程守拙三人更是百感交集,看着曾经高居九重的天子,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周必畅却似浑然不觉这沉闷。她起身,亲自为众人续茶,脸上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红晕,眼神却亮晶晶的,主动打破了沉默:“大哥,前几日听风叼回那两只虎崽,镇岳和衔云,可精神了!廷玉那玉佩,它们喜欢得紧呢!”她将话题引向家中的生机与温暖。
刘瑜顺着她的话,说起廷璋前日如何调皮,打翻了药罐;奢香也提了几句镇岳衔云的趣事。气氛在周必畅刻意的引导下,终于一点点活络起来。连包文永紧绷的肩线,也在周必畅偶尔望过来的、带着安抚与笑意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几分。
夜深了。众人起身告辞。周必贤最后看了妹妹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担忧、嘱托、还有一丝被她的勇气所折服的无奈。他什么都没再说,只对包文永微一颔首,便与刘瑜、奢香等人一同离去。松涛居的小院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
喧嚣彻底远去。
新房里,红烛高烧。陈设同样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两椅,唯有一对红烛是新添的喜气。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炭盆里烧的是松炭)和周必畅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
包文永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雪光映照下黑黢黢的松影。他背对着周必畅,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挥之不去的孤寂。方才席间那片刻的松弛仿佛幻觉,沉重的枷锁重新回到身上。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成拳、冰凉的手背。
他猛地一颤,却没有回头。
“文永,”周必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轻柔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而非“先生”,“都过去了。这里,是松涛居。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她绕到他面前,仰起脸,烛光映亮她明媚的容颜和眼中毫无保留的柔情:“你看,这天地虽换了人间,可我们头顶的星月,还是旧时的模样。金陵城的朱允炆……已经留在那场大火里了。活下来的,是包文永,是我的夫君。”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暖意,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从今往后,你的长夜,分我一半。我的晨光,也照你一半。我们在这黔山深处,守着松涛,守着书院,守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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