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的初雪,细碎如盐,簌簌落在毕节卫城灰黑色的瓦楞和冻硬的街石上,还未积起便化了,留下湿漉漉一片深色痕迹。空气清冽,吸一口,带着黔地冬日特有的、草木深眠的微苦寒气。
小龙塘老宅深处,锁龙井旁的草窝里,成年的老虎啸林皮毛金黄厚重,如同融化的阳光,它喉间发出低沉的呼噜,像地底深处传来的安稳节拍,驱散着雪日的清寂,两只老虎会经常取山里捕食,有时候深圳还会为家里叼来一些獐子黄羊之类的野味,但是最近听风已经离开家里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回来。啸林忽然抬起头,湿润的鼻头在冷风中翕动,金黄的竖瞳望向老宅后莽莽的密林深处,那里被薄雪覆盖的松枝沉沉低垂。它喉咙里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呜,倏然起身,庞大的身躯却轻盈地没入雪幕与林影交织的灰暗之中,只留下雪地上几朵迅速被新雪覆盖的爪印。
奢香夫人正从暖阁出来,要去前院理事,她深紫的彝装外罩了件玄狐皮的坎肩,银项圈在雪光映衬下闪着冷冽的光。啸林那不同寻常的动静让她脚步一顿,眉心下意识地蹙起,目光投向老虎消失的密林方向。这虎自小养大,通灵性得很,这般急切……她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像冰凉的雪粒落在颈后。
“夫人?”捧着账簿的侍女轻声提醒。
奢香收回目光,那丝不安被她强压下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妨,走吧。”
这不安并未无端。
盏茶之后,老宅厚实的木门被沉重的爪子挠得沙沙作响,间杂着微弱的、幼兽乞食般的嘤咛。守门的老仆战战兢兢拉开一道门缝,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门外雪地里,听风浑身湿透,泥浆与融雪糊在皮毛上,结成冰碴,口鼻间呼出大团白气。它疲惫至极,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双锐利的虎目此刻却充满了近乎祈求的神色。更令人心颤的是它脚边——两只猫儿大小、湿漉漉毛团似的小虎崽,正瑟瑟发抖,发出细弱猫儿般的哀鸣。一只雄虎,左耳天生缺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咬去;另一只雌虎,额心却有一撮格外醒目的雪白绒毛,像落在墨玉上的一点新雪。
奢香闻讯匆匆赶来,厚重的门在她面前彻底打开。冷风卷着雪沫扑进来。她一眼看见那两只在寒风中抖成一团的小生命,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被某种宿命般的温柔击中。她几乎是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不顾泥泞,用自己温暖的狐皮坎肩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冻僵的幼崽裹住,紧紧搂在怀里。幼虎冰凉的鼻尖触到她温热的手腕,细弱的呜咽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
“热水!快!羊乳温上!”奢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抬头望向听风。母虎舔了舔奢香的手臂,又深深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幼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仿佛交代又似安心的咕噜声。
“镇岳…衔云…”奢香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回温、开始本能吮吸她手指的小虎,两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冲口而出,仿佛早已刻在血脉深处。雄虎名“镇岳”,雌虎名“衔云”,镇守黔山,气接云霄。老仆们面面相觑,只觉夫人这名字起得极有气象。
消息传到毕节城内的禄国公府,周廷玉第一个坐不住,吵闹着要去看望老虎的崽。当廷玉被允准进入小龙塘老宅暖阁探望时,奢香正用细嘴银壶,耐心地给裹在柔软棉布里的镇岳和衔云喂温羊乳。两只小虎崽嗅到廷玉的气息,尤其是他走近时胸前玉佩隐隐散发的温润气息,竟挣扎着从奢香臂弯里探出头,湿漉漉的鼻子急切地耸动,细弱的爪子朝着廷玉的方向虚空抓挠,喉间发出欢快又急切的呼噜声,比在奢香怀中时更显亲昵依恋。
廷玉又惊又喜,在奢香含笑默许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小虎崽立刻用带着细小肉刺的舌头舔舐他的指尖,痒得他咯咯直笑。那枚螭吻星盘玉佩贴在廷玉心口,隔着衣衫,也透出融融暖意,仿佛与这新生的猛兽血脉,有着某种古老而坚韧的共鸣。
禄国公府的书房,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棂缝隙钻入的寒气。周必贤正与丁玉、雷猛等人议事。黔地冬防、驿道岁修、各土司岁贡安排……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丁玉沉稳,雷猛干练,将诸事禀报得清晰明白。
“水东宋氏旧地,改设的卫所屯田已初见成效,春播的种子、耕牛已分发到位。”丁玉指着摊开的舆图,“只是普安卫那边,与云南沾益州交界处,有几个寨子为争水源,小有摩擦,已着人弹压调解,报了个‘民风剽悍,偶有龃龉’。”
周必贤指尖划过舆图上那道蜿蜒的省界,声音听不出情绪:“沾益州那边是沐晟的人。摩擦?怕是试探。让岩桑从乌撒卫调一哨人马过去,不必张扬,驻在卫所里,日常操练即可。沐侯爷若问起,就说黔地冬训,轮戍换防。”他抬眼看向丁玉,“分寸你把握。”
丁玉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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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书院后山,藏书阁二楼临窗的位置,是包文永常待之处。窗外一池残荷,枯梗支离,覆着薄雪。阁内炭盆烧得暖融,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混合。
包文永——朱允炆,正临案习字。笔尖饱蘸浓墨,悬在素宣之上,久久未落。宣纸上,已写了“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一行,笔力沉凝。下一个“夏”字,笔尖将触纸面,他却顿住了。窗外风雪之声仿佛远去,金陵皇城的烈焰、奉天殿的丹墀、程济嘶哑的呼喊、剃刀划过顶心的冰凉……无数碎片冲撞着脑海,那一点墨,在笔尖凝聚,将滴未滴,重若千钧。
“先生这字,力透纸背,却似有无尽心事压在笔尖,连墨都滞涩了。”
清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包文永浑身一僵,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那饱含心绪的墨滴终究失控,“啪”地落在“夏”字起笔处,迅速晕染开一团混沌的墨迹,污了整张素宣,也仿佛污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搁下笔,并未回头,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二小姐说笑了。习字需静心,是外面风雪扰人。”
周必畅已走到案边,将带来的一小包草药放在桌角,是晒干的忍冬藤与桔梗,散发清苦微甘的气息。“风雪何辜?扰人的,怕是先生心头翻涌的旧山河吧?”她目光扫过那团刺目的墨污,语气并无揶揄,反而有种洞悉的平静,“阿娘配的润喉清肺茶,让我捎给先生。这黔地冬日阴湿,不比江南,先生多保重。”她放下药包,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瞬间绷紧又强自放松的侧脸线条。
包文永终于转过头。眼前人亭亭而立,碧色斗篷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没有京中闺秀的矜持娇弱,只有山野滋养出的蓬勃生气和一种近乎锐利的通透。她知晓他的身份,这府中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屈指可数。面对他这前朝帝王、当今天子追索的“余孽”,她的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这目光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用冷寂和疏离层层包裹的心防。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低声道:“多谢夫人和二小姐挂怀。有劳了。”
周必畅没再多言,只轻轻颔首,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阁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风掠过枯荷的呜咽。包文永怔怔看着那团墨污,又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因方才极力克制而留下的深深指痕尚未消退。忍冬藤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竟奇异地压下了一丝心头的滞涩与惊悸。
日子在毕节卫的冬雪与偶尔放晴的薄阳中滑过。镇岳和衔云在奢香夫人精心的照料下,日渐强壮,绒毛褪去,斑斓的虎纹初显威仪。它们尤其亲近廷玉,常绕着他脚边嬉戏打滚,廷玉胸前那枚青碧玉佩,成了它们最喜爱的“玩具”,常引得小虎伸出爪子好奇地拨弄。
包文永与周必畅的交集也悄然增多。有时是在藏书阁,他为她讲解一段艰深的典籍,她则回赠一包新采的草药,顺带几句关于药性的见解;有时是在后山听松阁,他独自抚琴排遣,琴音萧瑟,她会“恰好”路过,驻足片刻,不多言,只静静听完一曲,临去时折一枝耐冬的青翠松枝放在石案上;更多是在书院通往后宅的回廊下,她提着药篮匆匆而过,他抱着书卷迎面走来,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迅速分开,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墨香与药气无声交织。
奢香夫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日午后,她处理完水西送来的几桩田土纠纷文书,有些疲累,信步走到暖阁窗边。窗外庭院里,积雪初融。周必畅正蹲在回廊下,用一根细草逗弄着在石板路上笨拙扑跃的镇岳。阳光穿过云隙,落在她专注含笑的侧脸上,青春明媚。而回廊另一头的月洞门处,包文永(朱允炆)的身影静静伫立,隔着一段距离,目光沉沉地落在周必畅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挣扎,有隐忍,有被那鲜活生命力所吸引的微光,更深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疏离——一种深知自身是黑暗渊薮、不敢沾染半分光亮的死寂。
奢香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得分明,女儿眼中日渐累积的光彩,与那人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冰与炭,如何能同器?她转身,唤来心腹侍女:“去,请老夫人(刘瑜)来一趟。”
数日后,一个难得的晴日。毕节卫城外的荷塘,夏日接天莲叶的盛景早已不见,只余下一池寒水和嶙峋的枯梗。塘边小亭,石桌石凳冰冷。
周必贤屏退左右,只与周必畅对坐。他刚从军营巡视归来,一身玄色箭袖常服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军务磨砺出的冷硬。他亲手给妹妹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一瞬的神情。
“小畅,”周必贤开口,声音低沉,没有迂回,“藏书阁那位包先生,你近来似乎走动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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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必畅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那份暖意,抬起眼,目光清澈坦然,直视着兄长:“是。包先生学识渊博,于典籍药理见解独到,畅儿获益匪浅。”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周必贤盯着她,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仅此而已?”他放下茶壶,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桌上敲了敲,发出笃笃轻响,“他的来历,你清楚。他的身份,是悬顶之剑,沾之便是滔天祸事!周家如今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他语气渐重,带着兄长的严厉与家主的沉重压力,“你是我周必畅的妹妹,水西奢香夫人的女儿!你的终身,岂能系于一个注定见不得光、永无安宁之日的影子身上?一丝一毫的牵扯,都可能将你,将整个周家拖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