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初夏,黔地山岭间蒸腾着草木疯长的湿热。禄水卫新筑的营垒前,周必贤一身猩红麒麟补子袍,按剑立在点将台上。台下新募的卫军正操演刀盾,呼喝声撞在四壁山崖上,激起沉闷的回响。他目光扫过队列,甲胄在烈日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数月前那道擢升他为贵州都指挥使、分拆父亲兵权的圣旨,字字如冰锥扎在心头。
“少爷!”禄水卫指挥使雷猛大步上前,甲叶铿锵,黝黑的脸上那道刀疤更显悍厉,“按您的令,河底‘镇河铁牛’已沉妥,绞盘也试过了,力道足得很!再有水匪想借急流遁走,连人带船都给他绞成碎木片!”他狠狠拍着新配的雁翎刀柄,声如闷雷。
周必贤只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更远处莽莽苍苍的层台卫方向。那里是新辟的生苗地界,岩桑带兵钉下的钉子。龙场、禄水、层台,这三把新淬火的尖刀,刀锋所指,是他周家在这风雨飘摇的西南,一寸寸重新夯实的根基。刀把,终究得握在周家人手里。
马蹄踏破小龙塘后山的寂静,松风带着凉意拂面。青阳宗新落成的殿宇群落静卧山坳,飞檐在午后阳光下勾勒出肃穆的轮廓。周必贤将缰绳丢给亲兵,径自走向主殿旁那座悬挂着巨幅西南舆图的“地脉堂”。
堂内幽凉。青阳子(刘伯温)一身半旧青布直缀,枯瘦的手指正缓缓划过沙盘上蜿蜒的赤水河谷。他闻声抬眼,目光在周必贤眉宇间一顿,那洞悉世事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微芒。
“气浮于面,眉间隐有红鸾之动。”青阳子声音平缓,却如石投深潭,“禄水卫的煞气,压不住少年人的春情了?”
周必贤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躬身道:“祖父取笑了。军务繁杂,不过些许疲惫。”
“气色不同了。”青阳子声音不高,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眉间郁结稍散,眼底却添了三分……春水微澜。”他捻着长须,眼神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戏谑,“红鸾星动?”
周必贤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那洞烛幽微的目光,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台下石阶传来。
“侯爷!”亲卫队长雷振快步奔上高台,单膝点地,双手呈上一封拜匣,“思南田宣慰使急信!信使言,事关端午新兵操演及苗家‘山花节’之邀,请侯爷务必亲阅!”
青阳子的目光在那描金绘彩的拜匣上轻轻一扫,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周必贤接过拜匣,入手沉甸,一股清雅的苗岭茶香混合着朱砂特有的微辛气息隐隐透出。他挑开封泥,取出内里泥金洒花笺。田宗鼎的字迹圆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都指挥周将军钧鉴:仰仗虎威,思南粗安,新募儿郎操演初成,敢请将军拨冗亲临,于端午吉日校阅,以振军心!又值我苗家‘山花节’盛会,百峒咸集,笙歌踏月,实为黔东罕有之景。宗鼎斗胆,邀侯爷共襄盛举。万望侯爷俯允,则思南上下,蓬荜生辉!田宗鼎顿首再拜。”
信笺在周必贤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抬眼望向青阳子,老人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了然与一丝极淡的告诫交织。思州之战后,思南、思州两地军政财赋,尤其是命脉般的朱砂矿脉,名义上仍属田氏,实则已牢牢掌控在周家手中。田宗鼎此举,名为邀约,内里牵扯着苗疆人心、军务展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缠绕上来,混着父亲周起杰卸甲归养后愈发诡谲的西南局势,沉甸甸压在心头。
“田宣慰倒会挑时候。”周必贤将信笺折好,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端午新兵操演,山花节聚拢百峒人心……还有阿震。”他顿了顿,“外祖父以为?”
青阳子望着远山浮动的流云,缓缓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氏虽附骥尾,终究是扎根黔东数百年的地头蛇。朱砂之利,苗疆人心,皆系于彼。此去,是安抚,亦是震慑。”他目光转回周必贤脸上,带着深意,“至于儿女情长……世事如棋局,落子需无悔。顺势而为,未必是坏事。”
山风掠过星象台,吹动周必贤的袍袖。他沉默片刻,眼神渐趋锐利。“好。回复田宣慰,端午之前,周某必至思南。”
五月初四,赤水河畔的思南官寨已焕然一新。去年被田琛掘堤灌城的疮痍大半抚平,新夯的寨墙泛着土黄色,墙头遍插彩旗。周必贤只带了十二名精悍亲卫,轻骑简从抵达时,日头已偏西。
“将军!一路辛苦!”田宗鼎早已率一众思南头面人物候在寨门外。他抢步上前,亲自为周必贤拉住马缰。这位思南宣慰使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热切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算计。他身后,几位苗族长老身着节日盛装,银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接风宴设在重新修葺的土司大堂。长条木案排开,烤得焦香的整羊、大坛的米酒、各色山珍流水般端上。火塘烧得正旺,映得满堂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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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年少英伟,执掌黔地军务,实乃我思南苗疆之福!”田宗鼎率先举起了硕大的牛角杯,里面是澄澈却香气浓烈的米酒,“这一杯,敬侯爷虎威,护我思南百姓安宁!”
“田宣慰使过誉。”周必贤端起面前同样大小的牛角杯,神色沉稳,“保境安民,分内之事。”他仰头,烈酒入喉,一线火辣直烧下去。
“好!侯爷痛快!”一个满脸虬髯的苗族长老洪声赞道,也举起杯,“这第二杯,敬天地祖宗,佑我苗疆昌盛!侯爷,请!”不容推拒,又一满杯递到面前。
接着是第三杯,敬远道而来的贵客…第四杯,敬即将到来的山花节…第五杯…
劝酒歌响起来了,粗犷的苗语混着汉语,身穿百褶裙、头戴华丽银冠的苗家姑娘们端着酒壶穿梭席间。牛角杯一次次被斟满,浓烈的酒气弥漫整个厅堂。周必贤的酒量本就不弱,但架不住这车轮般的轮番敬酒,更兼那米酒后劲绵长,酒意渐渐上涌,眼前人影开始晃动,田宗鼎那张堆笑的脸也有些模糊。
“将军海量!再来!”田宗鼎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亢奋。又一个沉甸甸的牛角杯塞进周必贤手中。
周必贤感到脚下有些发飘,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摆手欲拒:“田宣慰使…本侯…不胜酒力了…”
“诶!”田宗鼎一把按住他的手,力道不小,脸上笑容热切得近乎谄媚,“山花节在即,这是喜酒!侯爷是贵客,更是我思南的恩人!岂能不饮?干了这一杯,便送侯爷去歇息!”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必贤身后那几名同样被苗家汉子缠住灌酒、已是东倒西歪的亲卫,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盛情难却,或者说,是那无数双手推着,周必贤只能再次仰头,将那辛辣的液体灌入喉中。这一杯下去,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退潮,只剩下嗡嗡的轰鸣。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被两名身强力壮的苗家汉子“搀扶”起来,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喧嚣震天的大堂。
穿过几重回廊,夜风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拂面,非但没能让周必贤清醒,反而让酒劲更加凶猛地翻涌上来。他被扶进一间宽敞的屋子,浓烈的、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女儿家闺房香气扑面而来。眼前是绣着繁复花鸟的床帐,铺着崭新蜡染被褥的宽大床榻…
“侯爷,醒酒汤。”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怯意。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凑近。
周必贤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迷迷糊糊接过碗。汤水温热,带着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草木辛香,混着一丝淡淡的腥甜。他以为是苗家特有的解酒方子,不疑有他,仰头便灌了下去。汤汁入腹,初时只觉一股暖流散开,似乎缓解了些许头痛。但不过片刻,一股更猛烈的燥热猛地从小腹炸开!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在沸腾奔涌,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撞破胸膛,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和冲动,蛮横地冲垮了所有残存的理智!
他低吼一声,眼前彻底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陷入一片温软馨香的云团里,彻底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
与此同时,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偏厅内,气氛却带着一种紧绷的热闹。田震被一群盛装的苗家姑娘围着。她今日也穿了崭新的苗家盛装,深蓝底绣满五彩花鸟的蜡染上衣,下配层层叠叠的百褶长裙,头上、颈上、腕上戴满了沉甸甸的雕花银饰,烛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阿震姐,快喝呀!明日山花节,你可是咱们寨子的‘花蕊’!这‘女儿红’是阿姆们用老窖藏了十年的,专门为你启封的!”一个圆脸的苗女笑嘻嘻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银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酒液,香气扑鼻。
“就是!阿震姐,喝了这杯酒,山神保佑,定能觅得称心如意的‘雄鹰’!”另一个姑娘也起哄道,将酒杯又往前送了送。
田震看着眼前这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的笑容真挚热切,却让她心头那点忧虑更深。父亲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周必贤…那个在书院时沉默寡言,在战场上却锋芒毕露,在思南废墟上给她支撑和力量的年轻侯爷…她确实心生倾慕。可父亲的手段…还有那位留在毕节卫,如空谷幽兰般的“青姑娘”…这杯酒,仿佛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