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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在土岭中学,何努力算是我唯一的朋友。此人不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跟我一样喜欢闭门读书,也只有我能入他青眼。他偶尔来我宿舍清谈,说他准备用三五年时间,拿下A证,从此以法为刀,为冻饿者抱薪,为被侮辱和被损害者执言。

何努力抱负非凡,也点燃了我内心里卑微的希望。

此地偏远,民风尚武,村与村之间常因争山争水等事聚众械斗,流风所及,学生也多逞勇斗狠。课堂上,偶有老师和学生撕扯着打出教室,甚至有学生将老师追得满校园跑。老师们为了自保,各自苦练体能。体育老师更是备受女老师青睐,比普通老师要好找对象。

开学不久,有个学生挨了老师批评,感到失了面子,于是回村里叫了一帮青年到学校把老师揍了一顿。后来该学生去县城玩,被家住县城的老师遇到,有仇不报非君子,也带人将那学生揍了一顿。学生家长就跑到县里去告,处分下来,老师被开除公职。学校开整顿大会,县教育局长亲临学校作重要讲话,正为老师中出此败类痛心疾首时,突然一个小个子男老师跳上桌,带着哭腔指着局长大骂:某某某我操了你的老娘!然后放声大哭,又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在校园里杀鸡砍狗,被众人七手八脚捆进了精神病院。众老师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一致认为百年大计,安全第一。于是有点门路的谋调走,没门路的找门路,只剩些临近退休的和实在没门路的。

我是属于实在没门路的典型。

傍晚时分,我经常独自踅到附近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乱坟堆里却有一株巨大的樟树。它老态龙钟又生机勃勃,它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在旷野里遗世独立。我坐在树下,茫然四顾,只觉得天高地迥。想自己三尺微命交待在这里,未免心有不甘。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自救,只能是想办法考出去。目前只有考研和法考两条路。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何努力的想法才是最靠谱的。这小子比我小,却思想比我成熟,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我想起郑平淡给我算的卦。老郑在乡政府上班,是我们村的驻村干部,我有一次回家,正看到他在跟一帮老头老太吹牛。他见我也算文化人,就来和我攀谈。我在中文系打过几年酱油,能掉两句古文;老郑爱读《易经》《麻衣相术》等,也是半瓶子醋。我们相见恨晚,互相吹捧,遂引为知己。

有一天,老郑来学校看我,在校园里一番视察后,感慨说我这是天降大任前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郑还曾经给我算过一卦,说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好卦。

我心里一动,难道此卦要应在我法考这里?利见大人?如今还有什么人能被称为大人哪?不就是港片里的“法官大人”嘛!

不管是不是迷信,暂且信郑平淡这一回。若我真成了律师,以后老郑打离婚官司,我给他免费。

听说老郑和老婆关系弄得很僵,几次要上法庭。

我把也想考证的想法跟何努力说了,年轻的老何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于是每天上完课就关门看书刷题,有时候跟何努力互相出题对考。何努力偶尔会去一趟县城,说是去看他姐姐,然后带回来一些吃的,过来跟我分享。何努力刷题刷昏头时,会来跟我吹一下他姐姐,说他姐姐唱歌唱得好,人送外号“青冈宋祖英”。我对此嗤之以鼻,我说我在学校时还外号“南大的古龙”呢。我大学时曾经模仿古龙的风格给出版社写稿挣饭票。

何努力对我说:“老江,我是很欣赏你的。要不是我姐被那个老鬼早就下手了,我真想认你做姐夫呢。”

何努力说的老鬼乃是他正儿八经的姐夫,但他说那老鬼长相猥琐又目空一切,乃是用卑鄙手段把他姐姐弄到手的,不算数,他不认。

我痛斥何努力:“说这种话有意思吗?要不是你爹抢在我前面把你生下来,我还想让你做我的亲生儿子呢。”

但看到何努力一脸的真诚,我也只好领情:“老何,你有心了。”

此后每当我跟何努力意见相左甚而至于掀桌子时,何努力就祭出这句话,说我一直想认你做姐夫的。于是我就心软了。谁能拒绝对方想认自己作姐夫呢?谁又能忍心揍自己的小舅子?

除此,我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乡邮政所,我订了很多报刊,受到了校长唯一一次表扬,说是我一个人顶了学校大半个任务。后来有传言,说我之所以订那么多报刊,是因为我在和乡邮政所的女邮递员搞对象。虽然我一再辩白,我不想,我没有,但我无法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直到有一天学校男会计在乡邮政所的女邮递员那过夜被学生看到,大家才相信我真的没有。当然,也还有传言说并不是我不想和女邮递员搞对象,实在是我一个普通老师,自然竞争不过学校的会计。当语文老师还在自己宿舍里字斟句酌地憋情书时,会计早已经窜上了女邮递员带着报纸香味的床。

第一章

这个传言有失厚道,主要是我没法解释。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来送邮件时我见过几次,有点风韵,但也还没令我倾倒到闷在宿舍里憋情书。

当然,也不怪他们如此猜测,相对于其他老师经常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我却通常一个人关在宿舍里,那不是憋情书,还能是什么?

这里的学生整体素质不算乐观。因为成绩稍好或者家长重视孩子教育的,都千方百计把他们转到县城上学去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是连家长都认为不是读书那块料的。于是,老师和家长取得一种默契:家长只希望老师能看管住他们的孩子,不要惹事;老师只希望学生身心健康,不要出事。

于是作为老师,也就有不少时间。理论上来说,每天上完课表上排的课程,其他时间皆自由。

我于是每天关门苦读。于是,不出意外地,意外发生了。

村与村之间的男生在校外约架互殴是家常便饭。麻烦的是这里是边界地区,有的一打就越界了,造成两市之间的纠纷,协调起来就很麻烦。

一天傍晚,我正在宿舍读书,班长曾美丽来敲门,说班上有个叫苏流浪的同学跟外市外县外镇外村的青年斗殴受伤了,现在在乡卫生院里。

这个苏流浪,已连降两级了,脸上有痘痘唇上有胡须,看起来和老师差不多。他平时旷课难得一见踪影,偶尔出现在学校,不是打架就是抢东西。我几次去他家家访,都没遇到家长,听说他父亲已过世,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也管不了他。

我去校长那里说了下情况,拔腿赶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在坟场的另一边。抄近路从坟场穿过去就到了。

苏流浪刚缝了针,头上扎着绷带。我问值班的女医生苏流浪伤势如何,女医生给我翻了个美丽的白眼:“你是家属?”

我含糊应着:“啊啊。”

“这次还算命大。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先去缴费。过一周来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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