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太浓太重了,月色又太浅。
以往总会有无数灯盏的山径小道如今在杂草树木遮掩下漆黑一片,石板路曲曲折折。他什么也看不到,一路摸索到荒废许久的一间小院子,抱着怀里最后一壶酒,趴在那张小石桌上喝到了底。
酒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那点浅淡的桂花香也消融在了昏沉暮色中。
黎盏好似做了一个梦。
先是梦到百年前,黎盏就坐在这张石桌上,凑过去想亲段青玄被酒液湿润的唇,可一眨眼,又似身在邀月宴,雪亮的刃光划破黑暗,胸口被剑锋贯出,冰冷锋利。
他去擦掉血迹,被宽大而温热的手掌覆住,指腹细细抚过他胸前伤痕。
黎盏抬头,看到了一张英俊朗厉的少年脸庞,眼皮锋利地压沉着,目光却十足温柔。
“疼不疼?”朝玄疼惜他的伤痕,像是想教他忘却痛苦。
黎盏骤然惊醒。
崔平鸿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我真不明白,你究竟要怎样才好,你恨一个死人,那就恨一辈子,他对你好,也当做是利用戏弄,不就不会难过伤心了吗?”
“哪怕你真的舍不得他,这世界上有第二个和他一样爱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哪里比不上一个分别百年,还成了一抔土的死人?”
“人总不能既要又要,黎盏,你总要放弃,或是忘记一个。”
夜晚很长,时间很多,如今将将不过三更。
除却一点隐却在云雾的月色,远望常华剑宗山峦,都已陷入黑暗。
闷热,潮湿,像是快要下雨了。
他又随着记忆,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地方。
朝曦洞虽名为“洞”,实则却是段青玄的洞天福地,常年有紫气缭绕,灵芝仙草生于石隙,朱实翠叶,暗香浮动。
从前他也来过二三次,只是当时才搬来朝岚山不久,临到洞前,看见空旷一片,顿生了没趣。
他让段青玄多堆些珍奇宝贝,到时他就成为上古兽经中贪婪的龙,守着一山洞的财宝,日日洒金作雨,散宝如星。
后来?后来就懒了。
就好像知道朝曦洞永远在这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日日去看的必要,段青玄为他腕间缚上金绳的时候说:“往后我若不在,就只有你能打开朝曦洞了。”
黎盏自动理解为:哦,等你死了,遗产全是我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阴差阳错,他成为了世上最后一个,本该可以打开朝曦洞的人。
倘若不是段青玄用神识救下了他的命。
如今腕上空空如也,明明留了一百年,当初和离后想尽办法也去不掉的坠饰,就这样和段青玄送他的最后一件东西般彻底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已经没有钥匙了,”他说道,“我没办法……再打开朝曦洞,见到你那一堆破烂了。”
树叶窸窣,一晚上的浓云笼罩,终于等到了一场雨。
夜风吹着淅淅沥沥的丝凉,山间霜重,黎盏想到岩边避雨,一抬脚,径直跌过了朝曦洞的屏障。
轰隆——
闷雷响起。
闪电一瞬间照彻黎盏怔愣而苍白的脸,他的长发沾了雨,湿重地垂在肩头。
朝曦洞的结界,据说是在段青玄死前数月落下的。
他以为他离开以后,段青玄会和自己恨他一样,将他视若枭蛇鬼怪。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现在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