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紧急支取,售‘明代嵌百宝黄花梨文具箱’(原藏养心殿)及内贮唐寅、文徵明扇面十二柄。得现银八万两,通过钱庄转兑,后存入外国银行皇室户头。
备注:箱底暗屉内发现咸丰帝密折草稿,事关曾国藩,已焚。”
每一行字都在纸上烧出窟窿。
他想起见醇亲王时,那位曾威风八面的摄政王搓着手,眼神躲闪:“……郑先生,这些东西搁在库里也是生霉,不如……变通了,也好让皇上体面些。”
体面。
这个词如今闻起来像当铺柜台后的灰尘味。
郑孝胥起身走到多宝阁前,手指悬在那尊青铜鼎上方。鼎腹内壁的铭文他早已拓下研究,那是三千年前某位诸侯祭祀先祖的祷词:“子子孙孙永宝用”。
永宝用。
郑孝胥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在堆满珍宝的房间里迅速被吸收。永宝用的是子子孙孙,还是他这个为爱新觉罗氏“善后”的汉臣?
书案上摊着明日要处理的清单:一页宋版《礼记》(书页间有同治帝童稚的朱笔圈点),两件乾隆仿汝窑三足洗(其中一件釉面有慈禧太后当年失手磕出的微痕),还有一套完整的明代“宣德”款鎏金铜编钟(钟体内壁刻着历代皇帝检视此钟的年号,从万历到道光)。
郑孝胥吹熄所有灯,只留案头一盏绿玻璃罩台灯。在那一小圈光晕里,他展开一张空白信笺,提笔蘸墨却久未落下。最终写下两行《诗经》,墨迹在安徽宣纸上慢慢洇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写完却用笔尖狠狠将这些字涂成一团墨污。墨团在灯下像一口深井,井底倒映着保险箱铁门上那四把德国锁的寒光。
——那里面锁着的数十万两白银凭证,正在各家外国银行的金库里滋长利息,而换走它们的“王土”,正一件件消失在这间书房的黑夜里。
打更声从远处传来时,他将那张涂黑的纸就着灯火烧了。灰烬落进一方乾隆官窑粉彩莲瓣形水盂中。
——这水盂也在明日出售清单上,底款“大清乾隆年制”六个字,将在某个巴黎收藏家的壁炉架上,成为关于“东方神秘王朝”的谈资。
郑孝胥锁好书房门,穿过院子时仰头看了看天。月亮依旧明亮,映衬着一颗颗星子像散落的珍珠钉在黑丝绒上。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尊古斋,黄伯川压低声音说:“郑大人,盛京那边来人了,问有没有‘太祖太宗遗物’……价钱,可以翻倍。”
夜风吹过廊下,带着夏日的凉意。
郑孝胥下意识扬起脑袋享受这股凉风,明日,那对雍正梅瓶将被仔细打包,连同它们曾经守护过的帝国春天一起,运往东交民巷的某个地下室。
而此刻,书房里的青铜鼎、东珠朝珠、御玺、古画,都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彼此。
它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何为“永恒”,也更能沉默地接受,自己终将从历史的见证者,变为账册上一行无体温的数字。
琉璃厂的夜,在打烊的幌子落下后才真正开始。
三更梆子响过,论古斋后院的门无声滑开。黄伯川(尊古斋)、孙桂瀓(式古斋)、韩士怀(韵古斋)等六七位琉璃厂头面人物,陆续闪身而入。
屋里只点了一盏羊角灯,光影将众人的脸切割得明暗不定,墙边条案上,赫然搁着一件尚未处置的
“烫手山芋”——一只明黄绫袱半掩的紫檀匣,匣中透出雍正官窑胭脂红玉壶春瓶那抹惊心动魄的玫红。
“都瞧瞧吧,”
黄伯川打破沉默,声音干涩,
“昨儿郑大人亲自送来的,养心殿旧物,底款带着‘雍正年制’青花双方框,宫里档案记载得明明白白。”
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孙桂瀓用指尖极轻地触了下瓶身,像碰一团火:“这成色……比咱们过去经手的王府货,精气神足足高出三丈。寻常富贵人家,镇不住这等器物。”
各家古董店老板们的盘算,有恐惧、贪婪亦有其生存智慧。
韩士怀(韵古斋)率先开口,带着惯常的谨慎:“郑大人这路子,是通了天了。东西是真好,可这来路……就像捧着个没盖儿的滚油锅。宫里万一哪天清查,或是有民国政府闻着味儿,咱们就是现成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