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掌柜终于收起了惯常的笑容,脸上浮现出一种工匠谈及本行时的专注与冷肃:“仿前朝古物,讲究形神兼备。仿当朝……尤其是仿宫里流出来的‘热货’,讲究的是以假乱真,更要‘乱’档案、‘乱’记忆。”
他继续道,语气像在陈述工艺:“需找到相应朝代的旧胎底或古旧绢帛为底,彩料、墨色要按原方调配,做旧的火候要恰到好处,既能掩去新作痕迹,又不能过度损了精气神。最难的是细节——宫里的包装绫袱用什么绦子、库房的签条用什么纸墨、甚至某些器物上不为人知的暗记或细微损伤……这些,光有手艺不够,还得有‘消息’。”
郑孝胥知道,赵掌柜说的“消息”,正指向自己这类能接触到宫中原物和档案的人。这是一场危险的合谋。
“三天。”赵掌柜最终点头,
“三日后亥时,货在后院地窖验看。明账暗银,一次结清。只是……”他抬眼,目光如锥,
“这批货一出,它们便不再是‘仿品’,而是从您手里经过,将来或许要顶着‘大内珍藏’名头流传于世的东西。这干系……”
“干系自然由本职承担。”郑孝胥截断他的话,起身,
“赵掌柜只需确保,它们‘乱真’的年限,足够长。”
离开“集珍斋”时,明月已高悬。
平日喧嚣的市声早已不在,郑孝胥却觉得周遭格外异常。
他正亲手将虚幻的倒影注入历史的河流,而这些足以乱真的赝品,将沿着他铺设的隐秘渠道,一部分“充实”内务府那永远填不满的库档,一部分则可能流向更黑暗的地下市场,换取真正的白银。
地窖在烛光下,那些足以让多数行家打眼的“器物”将静静陈列。
它们将成为他账册上漂亮的数字,成为维持宫墙内那份虚幻体面的砖石,也成为未来某日,可能引爆一切的真实谎言。
赵掌柜那双巧手所复制的,并非仅仅是器物,更是这个时代腐烂核心的一道精致幻影。
而郑孝胥,正是这幻影最重要的投放者与共谋者。
郑宅的夜色比紫禁城更沉。
当郑孝胥的马车在大门前落下时,郑二已提着角灯候在影壁旁等候。
穿过第二进院子的门廊时,他瞥见紧闭门窗的书房。
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
书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檀香与陈纸的气息裹挟而来。几盏带玻璃罩的洋油灯被他依次点燃,光线如手术台般精确地剖开黑暗:
左侧紫檀多宝阁:最上层,一尊商周时期的青铜兽面纹方鼎静立,鼎腹内壁的铭文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青黑。这是一个月前醇亲王亲手交给他的“第一件东西”,鼎足上还沾着乾清宫的暗红色灰泥。
正中花梨木大案上:一幅北宋佚名《秋山行旅图》卷轴半展,绢本上宋徽宗“宣和”连珠印鲜艳如血。画旁搁着一对雍正斗彩梅瓶,瓶底“大清雍正年制”青花楷书在灯下清晰无比——它们本应是永镇宫苑的“库神”,如今却像等待标价的货物。
右侧南墙的整面墙被改装成带暗格的博古架。
一格内,十余枚田黄石御章按年代排列,从康熙的“敬天勤民”到光绪的“涵煦春和”,印钮上的蟠龙在阴影里张牙舞爪。
旁边锦盒中,一串串形似东珠朝珠的一颗颗珠子泛着濒似月光般的惨白。
郑孝胥在大案前坐下,打开那只德国造的四钥保险箱。
最上层是汇丰银行与德华银行的汇款凭证,金额栏的英镑与马克数字密密麻麻;中层是古玩行掌柜们按过手印的收货单据,其中黄伯川的签名出现频率最高;最底层,一本蓝布面账册静静躺着。
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随意的搁置其中。
他翻开账簿,墨迹记录的不仅是交易:
“六月初三,售《赵孟頫临兰亭序》卷(原藏重华宫),经尊古斋转手法国公使参赞。得鹰洋两万,汇醇亲王指定皇室户头。
备注:画心‘神品’二字乃乾隆御笔,已命裱工王七巧剔去,另补旧绢作‘项子京’伪鉴。”
“六月初八,售‘康熙五彩海兽纹大捧盒’一对(原藏寿康宫),由天津贾巨川引介,售予上海怡和洋行大班。得英镑汇票。
备注:盒内原藏孝庄文皇后护甲三枚,已单独取出,送还醇亲王福晋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