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他独自留在这空旷而寂静的空间时,他脸上那强装的镇定终于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的疲惫与锐利的思索。
凌霄慢慢踱到窗边,窗外是紫禁城沉沉的夜,宫墙连绵,如同巨大的囚笼。
“总统府来的公文……”
小安子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自退位以来,袁世凯掌握着民国的军政大权,声势煊赫,各项新政令不断颁布,一副除旧布新的气象。
而他和皇太后,谨守《优待条件》,困于这宫禁之内,如同被遗忘的摆设,除了内务府的琐事和那些早已名存实亡的宫廷礼仪,还能有什么“宫务”能惊动总统府,并让皇太后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
“若不是因为朕和皇太后,那起因便不是出于紫禁城,而是起于外因。”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凌霄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难不成……是宫外的那些爱新觉罗氏,那些皇亲国戚,在外面惹出了什么滔天大祸?
但随即他又暗自摇头。
据他所知,如今还留在北京城里的那些王公贝勒,经过辛亥年的惊吓,早已是惊弓之鸟,大多胸无大志,只知沉溺于提笼架鸟、听戏捧角的日子,在醇亲王的约束下,个个看似安分守己,只求保住眼前的富贵逍遥,哪里还敢去招惹手握重兵的袁世凯?
排除了这些近支亲贵,那么……
他的思绪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词语——宗社党。
对了!定是宗社党!
那些散落在外,尤其是盘踞在东北、蒙古等地的顽固宗室和前清遗臣,他们从未真正甘心大清覆亡,一直以“匡复社稷”为己任。
他们组织所谓“宗社党”,联络外邦,密谋起事,这些风声,他虽深处宫禁,也偶有耳闻,只是皇太后和醇亲王总是严令禁止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生怕引火烧身。
是了,定是他们在外面搞了什么事情,而且必然是勾结了日本人,策划了极大的阴谋,并且……事情败露了!
况且凌霄隐约记得,学过……就是宗社党人勾结日本人密谋策划复辟事件。
但……时间对不上啊!
或许是别的谋划。
这个推断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遍全身,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凌霄终于明白,为何那份来自总统府的咨文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这不仅仅是一份通报,更是一份严厉的警告和赤裸裸的威胁!袁世凯是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紫禁城:你们的人在外面干的好事,我一清二楚!别再有任何痴心妄想,否则,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你们!
想通了这一层,凌霄非但没有感到豁然开朗,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和复杂。
一方面,他感到一种被牵连的无辜和愤怒,他与皇太后明明安分守己,却要替那些远在天边、自行其是的宗社党人承担后果;
另一方面,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意识到,无论他们如何在紫禁城内谨小慎微,只要他们还顶着“大清皇室”的名号,就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与外界那些复辟势力的无形牵连,就永远会是袁世凯和民国政府警惕、猜忌的对象。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夜空仿佛化作袁世凯冷峻而庞大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孤城。
他知道,皇太后的病,根子就在这里。而这场因宫外风波而起的危机,绝不会轻易过去。
凌霄小小的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翻涌着。
当那层笼罩在真相之上的迷雾被拨开,露出其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时,凌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铮”地一声,松弛了下来。
先前的种种疑惑、不安、甚至是一丝隐伏的恐惧,此刻如同退潮般消散。他缓缓坐回椅中,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是了,不过如此。
即便历史上真的发生过此类事件,还不是没出过什么岔子,末代皇帝依旧安居紫禁城,要到24年才被冯玉祥赶出皇宫。
袁世凯发来这份咨文,煞有介事地通报宗社党之事,其用意,此刻在他眼中已洞若观火。
况且自己这对孤儿寡母,早已同宗社党成员断绝了任何的联系。
自退位后,明显感觉恭亲王肃亲王对自己以及皇太后的种种态度表明,不再沾染紫禁城的一切事物。
最后一次见面都快是一个月前的朝会了,朕与皇额娘二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而袁世凯这并非要立刻问罪,更像是一名强壮的狱卒,对着牢房中安分守己的囚徒,展示了一下外面试图劫狱的同伙被抓获的下场,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震慑:“看看他们的下场,你们最好继续老实待着。”
想通了这一层,凌霄反而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