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带来的,是市场的真实价格、往日的隐秘账目,以及一场关乎紫禁城未来如何“交易”的、前所未有的博弈。
辰正时分(早七点十五),晨光已明晃晃地铺满了紫禁城东路的石板御道。
当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景运门外那片开阔的广场上时,那里已立着八位屏息静候的身影。
永丰号李东家、六必居陈掌柜、天源酱园赵掌柜、桂馨斋孙东家、同仁堂乐掌柜、瑞蚨祥孟东家、大顺斋刘掌柜、柳泉居张东家——八家老字号的东主或掌柜,已按引导太监的示意,在门侧空地处肃立等候。
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早已互相拱手见礼,寒暄过了“久仰”、“生意兴隆”之类的套话。
面上皆是一团和气,甚至带着对天家恩遇的恭谨与感激,然而那笑容的弧度、眼神的闪烁、乃至站立时无意识捻动袖口或账册的动作,都泄露出各自心底翻腾的惊疑、算计与不安。
一时场面上静得出奇,只有晨风掠过琉璃瓦的细微呜咽,和远处隐约的宫廷钟鼓声。
马佳绍英的脚步声渐近。
众人精神一凛,连忙垂首整衣。只见马佳绍英身着石青色补服,胸前锦鸡振翅,头顶凉帽,步伐沉稳地来到近前。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未露半分厉色,却自有股久居枢要的威仪。
“诸位东家、掌柜,久候了。”马佳绍英率先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每个人听清。
“不敢,不敢。给大人请安!”众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动作参差不齐却足够恭敬。
“皇上体恤诸位历年供奉之劳,特旨召见。召见之前,且随本官至侧厅稍坐,将今日要议之事,先略作沟通。”马佳绍英语气平淡,却将“皇上特旨”四字说得清晰,旋即伸手一引,“诸位,请随我来。”
他率先转身,引着众人进入景运门旁的侧厅。
景运门则厅(又称奏事待漏值所五间房)是专供官员等候皇帝召见的内部场所,早有苏拉太监将中间最轩敞的一间厅堂门户大开。
众人随马佳绍英步入,眼前顿时一亮。
厅内果然窗明几净。南北通透的玻璃窗将晨光毫无保留地迎入,照得青砖地光可鉴人。
厅堂北面设一主案,后置一把宽大的紫檀木圈椅,显然是主位。
下方左右两侧,各整齐排列着四张榆木方桌和坐墩,桌上已铺设洁净的靛蓝桌布。
每张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摆着一碟时鲜瓜果(如切好的甜瓜、洗净的葡萄)、一碟宫廷细点(如豌豆黄、枣泥酥),并一盏盖碗茶,茶香已随着热气袅袅飘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一切陈设,看似是优渥的款待,实则那严格对称的布局、统一规格的用具,无不透着衙门公务的规整与不容逾越的秩序。
“诸位请坐。”马佳绍英行至主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再次示意。
八位商贾互相谦让着,依序在两侧的座位上落座,动作谨慎,生怕弄出太大响动。
永丰号李东家和六必居陈掌柜这两位最是忐忑的,坐了左首最靠近主位的前两个座位;同仁堂乐掌柜与瑞蚨祥孟东家气度稍稳,坐了右首前列;其余几人依次挨着坐下。
每人面前那杯温热的茶,此刻似乎都成了不敢轻易触碰的摆设。
马佳绍英这才缓缓落座。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案头——那里,除了他的茶盏,还整齐地摞着几本深蓝色封皮的簿册,以及那个醒目的朱漆小木匣。
厅内寂静无声,只有众人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清晰的光影格子,也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这份过分的安静与周全,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心头发紧。所有人都知道,那瓜果糕点并非用来品尝的,那清茶也不是用来解渴的。
这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段平静的、令人屏息的序曲。真正的“商议”,即将在这份令人不安的“窗明几净”中,拉开帷幕。
厅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雀鸣,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
马佳绍英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八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将那份强作的镇定、眼底的闪烁、无意识摩挲账册的手指,尽收眼底。
他并未立刻切入正题,而是端起盖碗,用碗盖徐徐撇了撇浮叶,呷了一口清茶。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这寂静中竟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放下茶盏,他才抬眼,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东家、掌柜,今日邀大家前来,请柬之上,事由、时辰、地点,皆已写明,本官便不再赘言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仿佛要穿透那些恭顺的表象:
“此事,关乎紫禁城数千人的日常用度,关乎内务府每年数十万两银钱的流向,非同小可。更何况,”他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众人心上,“如今民国政府派员设处,常驻核查,耳目一新。内务府自身,也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整顿。
旧例、旧人、旧账,皆已成为过去。”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按在案头那摞蓝色簿册和朱漆小匣上,这个动作让所有商贾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