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询问了核计书吏是否已受命候传、新旧度量衡器是否备齐以供当场勘验等细节,笔帖式皆一一笃定应答,显是准备得滴水不漏。
全部核验完毕,马佳绍英这才转身,朝自己值房走去。
东方天际,朝霞已染红云翳,天色大亮。
他坐在值房内,慢慢喝了一盏浓茶,阖目养神片刻。
所有文书、场地、人员俱已就位,就像一盘棋,棋子已布好,规则已申明。
接下来,便是与那些同样精明、且心中揣着十五个吊桶的商贾们,在方寸棋盘上,进行一番不见刀光却关乎今后无数银钱流向的“手谈”了。
马佳绍英闭上眼,将今日的步骤、可能遇到的诘难、皇帝可能关注的重点,在脑中又预演了一遍。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而平静。
“时辰差不多了。”他自语道,整理了一下朝珠与袍袖,起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向景运门侧厅走去。
那里,将是他践行对皇帝承诺、整肃内务府积弊的第一处公开“战场”。
一场试图厘清旧账、订立新规的较量,即将在这宫阙深处,悄然拉开序幕。
晨光渐亮,将神武门城楼上“神武门”匾额的轮廓勾勒出来。门内是旧日皇权的深宫禁苑,门外是已然改换的民国街市。这扇门,此刻成了时代交错最直观的隘口。
不久,永丰号的马车首先抵达。
李掌柜深吸一口气,捧着锦盒与账册下车。把守门洞的是一名佩戴“宪兵”臂章的民国军官和两名持枪士兵,枪刺在晨光中闪着冷光。军官上前一步,举手行礼,动作标准而疏离:“请出示凭证。”
李掌柜赶忙递上那枚冰凉的铜制腰牌和那份泥金请柬。
军官接过,先对光照验腰牌上的满汉文刻字与编号,再翻开请柬,逐字默读:“……辰正二刻,于内廷景运门外等候,会见内务府总管,共商旧约续签、重议物价等事宜……”
落款处的内务府印信清晰无误。
“所携何物?”军官抬眼,目光扫向李掌柜手中的锦盒和身后伙计捧着的布袋。
“回……回长官的话,是敝号历年供奉宫中的上等粳米、紫米样品,及近年账册副本,以供御前核对。”李掌柜声音有些发紧。
“打开查验。”
布袋被解开,露出分装小袋的各类米样;锦盒掀开,是两本账册。
军官探手在米袋中仔细翻检,又快速翻阅账册,确认无夹带、无非纸品。
那检查的动作专业而迅速,不带任何对“贡品”的额外敬意,只视为普通待检物品。
一切无误,军官将腰牌请柬递还,侧身让开通道:“按规矩,随行伙计不得入内。物品交由宫内太监接引。”
“是,是。”李掌柜忙不迭应道,将东西转交给早已静候在侧的引导太监。太监面无表情地接过,微一躬身,声音平板:“李掌柜,请随咱家来。”
几乎同时,六必居的马车、同仁堂的轿车、瑞蚨祥的绸篷车……相继抵达。神武门前一时车马轻微簇拥,又迅速在军警指挥下有序排开。每位东主掌柜都经历了同样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查验:
天源酱园赵东家那几罐酱菜被要求开盖,军官甚至用银签探入略作搅动查看。
桂馨斋孙东家那面引以为傲的祖传腰牌,军官只是瞥了一眼,重点仍在那坛冬菜样品上。
瑞蚨祥孟少东家精美的缎匹样本被展开一角,验看有无夹层。
大顺斋的点心匣子、柳泉居的酒坛,皆被仔细检视。
过程沉默而高效,唯有简短的问答和器物触碰的轻响。
这些往日凭着一张名帖或与某位公公的眼色便能畅通无阻的皇商们,首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规矩”的冰冷与普适。
民国军警执行的是另一套全然不同的、写在纸面上的规章,它不认往日的情面与默契,只认证件与程序。
查验通过的东主们,将随身账册与样品交予指定的太监,然后在这些蓝袍太监沉默的引领下,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过幽深的门洞。
当他们踏入宫门内的瞬间,身后民国士兵的身影与街市的声响被隔绝,眼前是静谧得令人心悸的广阔广场、巍峨宫墙,以及脚下那延伸向深远处的、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御路。
太监们在前引路,步履轻捷无声,将他们带往景运门方向。
神武门的值守军官看了看怀表,在登记簿上逐一划勾,记录着:“辰初一刻,永丰号李,一人,验放。携样品米粮、账册……辰初一刻过二分,六必居陈,一人,验放……”
宫门内外,是两个世界,却在此刻,因着一场关乎“物价”的商议,被这些心怀忐忑的商贾和一丝不苟的民国军警,短暂地连接了起来。
旧日的恩宠与特权,在枪刺和规章面前,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神秘的光环。而真正的较量,还在前方那重重宫阙深处等待着他们。
他们在那森严的守卫注视下,迈步跨过了那道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高高门槛。门内,是依旧肃穆的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