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展开几段布头:
“此上细松江棉布,幅宽二尺二,每尺一角一分。”
“此中等湖绉,每尺三角。”
“此下等粗夏布,每尺仅五分。”
而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月白棉布”样品,质地与那“上细松江布”几乎无异,甚至纺织略疏,账上单价却是每尺三钱五分。
凌霄一言不发,听着小李子禀报,目光在宫内外样品间来回移动,手指不时捻过米粒,搓揉布帛,凑近细嗅药材。
静室里只余布料摩擦与器物轻碰的窸窣声,气氛凝肃。烛火跳跃,将他紧抿的唇和专注的眼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比对深入,一个残酷而清晰的图谱逐渐显现:宫中许多“上等”之物,不过相当于市面中上之选;而宫中“中等”货色,往往只与市面普通品相类。那巨大的价格鸿沟,并非源于物之精粗,全然是人为虚架起来的贪墨阶梯。
最后,小李子翻开那蓝皮簿册,呈到皇帝面前。上面用娟秀却简练的馆阁体,分门别类记载着:
粮米类:上白粳米(无锡新):每石6。3元(银元,下同)
常行粳米:每石5。2元
次米:每石3。8元
……
布帛类:
上细松江布(幅二尺二):每尺0。11元
中等湖绉:每尺0。3元
粗夏布:每尺0。05元
……
药材类:
五等山参(吉林庄):每钱2。4元
四等边条参:每钱4。7元
……
每一类皆分等明码,与宫中账册上那些笼统而昂贵的名目形成刺眼对比。
皇帝合上簿册,闭上眼,静默良久。
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孩童的稚气已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他不必再问,这满室无声的实物,这一行行清晰的市价,已是最雄辩的证词。
内务府那套延续百年的“价格戏法”,在他眼前已彻底拆穿。
“将这些市价簿册,与内务府的旧账、民国的新账,放到一处。”皇帝的声音在静室里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明日,朕与马佳绍英,便用这些实价,去会一会那些‘皇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代表着真实人间烟火的布袋,转身离去。静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一室决定未来内务府命运的证据,锁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而一场基于真实物价的、前所未有的谈判,已然箭在弦上。
“不足……半百银元?”
皇帝正要转身的脚步,蓦地顿住了。他回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垂手而立的小李子,似乎要在他平静的脸上再确认一遍这数字的真伪。
“回皇上,奴才今日所购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各色样品,总计品类三十有七,成色分等一百一十二样。”
小李子声音平稳,如数家珍,“实耗四十三块银元又七角五分。其中,最贵者为四等边条参一钱,耗四元七角;最贱者为粗夏布一匹,仅耗九角。所有花费,皆有店铺盖章收据为凭,已附于账簿之后。”
四十三块银元。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凌霄心头,却又奇异地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静、沉淀下来。
他脑中瞬间闪过内务府旧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条目:一石寻常粳米报银十数两,一匹普通棉布报银三四两……今日小李子买回的这足以堆满半间静室、代表整个北京城民生市价的庞杂货物,其总价,竟不及旧日账上一两样“上等贡品”的虚报之数!
无需再多言了。这“不足半百”的银元,比任何审计报告或慷慨陈词,都更铿锵有力地证明了他与马佳绍英所定新规的紧迫与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