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亲政(哪怕是这种局限在宫墙内的“亲政”)便是发号施令,便是让人畏惧服从。
现在却模糊地意识到,真正的掌控,或许更在于让马佳绍英这样有能力、有经验、有自己一套生存逻辑的旧臣,愿意真心实意地为你所用,将他们的经验与手腕,化作实现你意图的工具,而非障碍。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
少年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句他从小熟知的俗语,此刻品来,别有滋味。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指尖冰凉。
凌霄知道,从明天起,很多事情会不一样了。他不会再仅仅是一个“想做事”的孩子皇帝,而是一个开始学习如何通过马佳绍英这样的臣子,去真正“做成事”的君主。
这条路,马佳绍英刚刚用他的方式,为他揭开了一角帷幕。帷幕之后,是更复杂的权衡、更精微的操弄,以及更深沉的孤独。
“也好。”
最终,凌霄低声自语,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接纳了这份迟来的“成人礼”,“有人看得穿,肯顺着朕的心思去办,总比一群庸人懵懂无知,或奸佞阳奉阴违,要强得多。”
凌霄站起身,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殿壁上,竟也有了几分凝重的意味。
马佳绍英的背影已然消失,但那道门帘,仿佛成了一面无形的镜子,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以及前路上那些沉默而强大的、名为“现实”与“经验”的礁石。
时日还长,而有些成长,总是在无人看见的静默时分,悄然发生。
酉时五刻(傍晚六点一刻),养心殿后的静室门扉轻启,首领太监小李子领着四名小太监,将十数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并几个大小锦盒,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在青砖地上按品类排开。
室内早已按皇帝吩咐,设下数张长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早先小安子从内务府各库提取的、贴着标签的各式样品。
凌霄闻报,放下手中账簿,移驾静室。
他身着石青色常服袍,小小的身影在偌大静室与堆积如山的实物前,更显凝重。
凌霄没有立刻发问,目光先扫过地上那些与宫内华美容器截然不同的粗布袋囊,仿佛在审视另一个真实却陌生的世界。
“皇上,奴才回来了。”小李子上前一步,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遵旨暗访四城,凡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项,皆择其通行市面之上、中、下三等成色,各购少许,记录时价于此。”说着,双手奉上一本簇新的蓝皮簿册。
皇帝接过,并不急于翻看,只道:“打开,朕要亲眼比对。”
“嗻。”小李子与小安子对视一眼,立即上前。小安子默契地将宫内样品逐一摆到长案显眼处,小李子则亲自解开口袋绳索。
第一类是粮食。
三个口袋依次解开:
一口袋是“上白粳米”,颗粒晶莹,几无碎末。
小李子道:“此等成色,取自前门外大粮行,谓是今年无锡新米,每石市价六元三角。”
小安子立刻将内务府甲字库“御用白粳”样品罐捧来。
两相比对,宫内米粒更显圆润饱满,色泽如玉,但差异并不悬殊。
凌霄伸手各抓一把,仔细观看,又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眉头微蹙。
第二袋是“常行粳米”,米粒稍杂,略有黄粒。
小李子报:“此等为市井大户常用,每石五元二角。”
对应的宫内乙字库“常供粳米”样品,成色竟与这市面中品相仿,甚至略逊。
第三袋则是掺杂了少许陈米、碎米明显的“次米”。“此为民食或酿酒之用,每石仅三元八角。”
而内务府账目上,绝无此类低价米记载,所有采买皆以“上等”或“中等”名目入库。
接着是药材。
锦盒开启,人参、当归、黄芪等分盒而置。
小李子指着一盒须芦俱全、但身形普通的山参道:“此五等山参,吉林庄口价,每钱二元四角。”
又打开另一盒,内盛两枝形体精悍、纹路清晰的参:“此近乎四等边条,每钱需四元七角。”
而小安子取来的内务府“上用老山参”样品,无论形体、纹路、芦碗,皆远胜前者,然账面所记价格,却高达每钱十数两银。
最直观的是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