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默默点头,年轻的脸上再无平日的跳脱,只剩下凝重。
众人无声地陆续离开,融入北京城沉沉的夜色。
来时,他们还是一个因共同危机而暂时捆绑的利益群体;
去时,已是一盘散沙,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算计与恐惧,走向了莫测的未来。
天福堂阁楼内,只留下一桌狼藉的冷茶,和那盏终于油尽灯枯、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的烛台。
夜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吹散了最后一点人声与茶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只有天上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明月,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古老帝都里,又一幕关于财富、权力与生存的戏剧,在无声中上演,又在无声中分裂。
紫禁城的阴影,依然庞大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而新的裂痕,已然在阴影下悄然滋生。
距离天福堂那场不欢而散的密会,仅仅过去了三四天。夏意更深,晨起时檐下已见烈阳。
宣统四年(1912年)初夏。
就在这热气的早晨,几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由三两个穿着体面、神色却异常谨慎的太监领着,几乎同时抵达了几家老字号商号的门前。
“永丰号”米行,李掌柜宅邸。
李掌柜刚用完早膳,心里还盘算着如何“稳妥”地与新上任的某位内务府司官“建立交情”,门房便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李掌柜手一抖,茶碗盖“哐当”一声落在桌上。他第一个念头是:东窗事发?袁世凯来拿人了?强自镇定迎到前厅,只见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监,举止倒是客气,但那份客气里透着疏离与不容置疑。
“给李掌柜道喜。”太监微微躬身,声音平平,“奉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大人之意,念及贵号历年承办宫用米粮,素有勤勉。特请李掌柜明日巳时初刻,入大内一见。”说着,双手递上一枚出入禁宫的铜制腰牌,以及一份盖着内务府印信的泥金请柬。
李掌柜接过,只觉得那腰牌冰凉刺骨,请柬却似有千斤重。他迅速浏览,上面无非是“共商旧约续签事宜”、“重议物价,以合时宜”等冠冕堂皇的套话。可落款处“总管大臣”那四个字,却让他心跳如擂鼓。
“这……公公,总管大人召见,是只小号一家,还是……?”
太监眼皮微抬:“大人有令,凡粮、油、菜、肉诸行老字号,俱在邀请之列。李掌柜明日去了便知。”说罢,也不多留,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干脆利落得让李掌柜想问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捏着腰牌和请柬,手心冒汗。
这么快?马佳绍英这就出手了?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在秘阁的“高论”,心中五味杂陈。这邀请,是福是祸?
是马佳绍英需要他们这些旧人稳住供应,因而愿意谈一个新“规矩”?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要当着民国特派员的面,清算旧账,甚至逼他们签下利润微薄至极的新约?
六必居掌柜陈永昌正于后堂查验新到的江南稻米,忽闻伙计来报:“掌柜的,紫禁城内务府的太监来了!”陈永昌心头一凛,忙整衣冠迎出,却见檐下停着一辆朱漆青布马车,帘幕低垂。
马车旁立着一位身着青绸袍、头戴缨帽的太监,面白无须,眉目间透着几分肃然。
太监见掌柜近前,双手抱拳微微欠身,嗓音尖细却稳:“陈掌柜,咱家是内务府,奉总管大臣之命,特来传话。”言罢,自袖中取出一枚檀木腰牌,牌上镌刻“内务府通行”四字,底部钤着鲜红的朱砂印。陈永昌双手接过,腰牌触手温润,雕纹细腻,显是宫中之物。
太监续道:“总管大臣有言,明日上午辰时三刻,请诸位掌柜至紫禁城景运门内候见。旧年与各家签订的供货契约,期限将尽,需当面商议是否续签。此外,近来米价、果蔬行情皆有浮动,货物呈报之价亦需重议。”说罢,又递来一封洒金笺邀请函,封口处盖着内务府的火漆印,字迹工整如簪花小楷。
陈永昌接过信笺,指尖微颤。
他知这邀约定关重大——六必居自康熙年间便为宫中供米面,若契约中断,百年声誉恐受影响。
遂躬身行礼:“多谢公公传话,六必居定准时赴约。只是……近来漕运不畅,南米入京价涨三成,这报价之事……”
太监轻笑一声:“掌柜的担忧,咱家自会转禀。宫内亦知民生艰难,但规矩不可废,还望备好账册,当面详陈。”
辞别太监后,陈永昌疾步至密室,召来几位老伙计。众人翻出与内务府往年的契约文书,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稻米每石纹银二两”“冬储白菜千斤,价银八钱”等字样。
陈永昌捻须沉吟:“此番入宫,既要守旧谊,也得争实利。天源酱园的赵掌柜、桂馨斋的孙东家皆与咱同受邀约,须联袂进退……”窗外烈日高悬,屋内众人皆知,明日紫禁城一行,关乎的不止一季粮蔬之价,更是老字号与宫闱残脉最后的牵连。
紫禁城内务府的邀约如一道暗流,在京城老字号间悄然激荡。各家掌柜接过那枚镌刻“内务府通行”的腰牌与洒金笺邀请函时,心思各异,应对迥然。
天源酱园赵掌柜接过腰牌,指尖摩挲着檀木纹理,眉峰微蹙:“公公,近来豆油价涨五成,酱菜本钱翻倍,若按旧价续约,恐难维系……”
李太监离去后,他即刻差人赴六必居、桂馨斋传信:“明日入宫,各家需同声共气!漕运受阻、粮价飞涨非一家之困,唯有联袂陈情,方能动摇宫规。”
当夜,三家掌柜密聚天源酱园后院,烛光映照着摊开的账册——江南米价、山东豆油、口外牛羊的采买单据堆叠如山,赵掌柜执笔疾书,将各项成本逐项列明,预备明日面呈内务府。
桂馨斋孙东家接过邀请函时,掌心沁出薄汗。
桂馨斋的冬菜、梅干菜素以“九晒九蒸”闻名,工序繁复,成本高昂。
他冷笑一声:“宫里头要吃精细货,咱就按老规矩办!若嫌价高,莫怪咱断供这百年秘制的佛手疙瘩。”
回店后,他命伙计取出窖藏十年的陈年酱菜,坛口启封,酱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