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等不来紫禁城的说法,迎来的便是民国政府配齐枪械的官兵。
“瑞昌祥”少东家也冷冷接口:“李老叔,您算错账了。从前咱们和官员是盟友,出了事他们得兜着,因为他们是主犯。”
“现在,新官员和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惊弓之鸟!一旦风吹草动,他们会第一个把咱们抛出去,用咱们的人头,去染红他们的顶子,证明他们的‘清廉’和‘忠诚’!你这‘交通’,不是财路,是死路!”
瓷器老板原本被李掌柜说得有些心动,此刻又犹豫起来。
李掌柜面红耳赤,强辩道:“那……那总不能坐着等死!按市价做,还有什么赚头?宫里用量是大,可琐碎要求也多,成本压不下来!”
“所以我说,活路不在内务府那些新官身上!”木材商斩钉截铁,“活路在两条:要么,咱们自己刮骨疗毒,就赚那一点安生钱,把生意做长久,总好过满门抄斩。要么,就得敢走那条更险,但或许更高的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一字一顿:“直接让宫里最高那位,觉得咱们有用,而且用得放心。
”
“皇上要的是‘实惠’和‘听话’,咱们就给实惠,表忠心。成了皇商里的‘榜样’,哪怕利润薄,可那是御笔朱批过的生意,是护身符!将来无论内务府谁当家,民国谁查账,要动咱们,都得先思虑周全!自然会配合咱们做好掩护。”
阁楼内陷入了更深的分裂与沉默。
一派以李掌柜为首,还幻想着用改良版的旧手段,与新官员重建那种危险而脆弱的利益勾连;
另一派以木材商和少东家为代表,则清醒地认识到游戏规则已彻底改写,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依附新权力核心(皇帝)的生存之道。
将从前分润给内务府诸多官员的利润,直接寻找源头,这不也是皇上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消息吗?
窗户纸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两条截然不同的前路发出呜咽。
没有第三条路。
选择,已经迫在眉睫。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养心殿里,那个他们议论中的少年皇帝,或许正就着灯,翻阅着另一本足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账册。
木材商那番“刮骨疗毒”与“依附皇权”的言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秘阁内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炸得粉碎。
“皇上,究竟是皇上,纵使退位了!”
不是吗?各位……
“依附皇上?说得轻巧!”李掌柜“腾”地站起,因激动和酒意而面色通红,“那还是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咱们是什么?说好听了是皇商,说难听了,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家奴!去跟皇上谈生意?你怕是连养心殿的台阶都摸不着!到时候,内务府的新贵恨你越级僭越,皇上身边的内侍嫌你不懂规矩,两头不讨好,死得更快!”
“那也比你这种拖着大伙儿一起往民国政府铡刀下钻的强!”“兴隆记”关外二爷的暴脾气也上来了,指着李掌柜的鼻子,“你那是老黄历!睁眼看看,现在是民国了!紫禁城外的天下姓袁!你那套鬼蜮伎俩,玩不转了!”
“我鬼蜮伎俩?我这是在给大伙找一条实在的财路!”李掌柜拍着桌子,茶碗震得叮当响,“依附皇上?皇上才多大?他能做主?这紫禁城,明天还姓不姓爱新觉罗都两说!把身家性命押在一个泥菩萨过江的小皇帝身上,才是最大的冒险!”
“瑞昌祥”少东家冷笑一声,语气尖刻:“李掌柜既然如此看好内务府的新官,何不独自去‘交通’试试?用您那套‘改良’的老办法。只是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千万硬气些,别把今晚在座的各位‘同僚’给攀扯出来。”
这话诛心,等于彻底撕破了脸,将潜在的背叛与出卖摆上了台面。
“你……!”李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完整话来。
瓷器老板左右看看,急得满头是汗:“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咱们是同舟共济啊,何必……”
“同舟?”木材商疲惫而苍凉地打断他,缓缓站起身,“风雨来时,各自寻生路,便是同舟的尽头了。李掌柜觉得他的船稳,少东家觉得我的桥或许能通,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一张或激动、或恐惧、或算计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化作一声长叹:“今晚之事,出得此门,入得己耳。往后是福是祸,是通天路还是断头桥,各安天命吧。只是老夫有言在先——”
他语气陡然转厉,“无论诸位选哪条路,都请行事干净些。莫要自己的船沉了,还溅起浪花,打湿了别人的鞋。否则……老夫虽只是经营木材,倒也认得几块做棺材的硬料子。”
这已是赤裸裸的警告。阁楼内温度骤降。
李掌柜铁青着脸,抓起桌上的帽子,狠狠往头上一扣,对着木材商和少东家等人拱了拱手。
——那姿势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决绝:“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某人就此别过,望诸位选的‘明路’,真能一路通天!我们走!”
李掌柜带着两个同样面色不豫的粮行、盐商伙伴,摔门而去,木门撞在框上,发出巨响。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空气中残留着愤怒、恐惧与无限的分裂感。
“聚鑫斋”的瓷器老板跺了跺脚,对木材商道:“老哥,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也慌慌张张地告辞了,他显然还没下定决心,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最后,秘阁内只剩下木材商、“瑞昌祥”少东家,以及一两个同样倾向于彻底转型或冒险一搏的商号代表。
灯油将尽,火光跳动得厉害,将几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散了。”木材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少东家,你我都选了险棋。往后,真要互相照应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