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正是青黄不接的三月,风在村庄里四处游走,卷起一片灰尘打着旋儿,忽而撂下它刮向别处。士纯攥紧手里的布兜,缩头溜着房檐快速行走,时不时拿眼睛四下里观望一下,如同自己换岗哨回家时一样,北半条街上不见一个行人。走到巴原槽坊大门口,顺着风声,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二胡声。他从门缝里伸进手去,把里面的搭扣解下。偌大的院子和街上一样,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只有北边厢房房门虚掩着,二胡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他回身把搭扣重新搭上,向北厢房走去。
“大,娘说今天只能吃这个了。”士纯从兜里取出两个草纸包着的长长的圆滚滚的东西。
“麟喜儿,今儿放哨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希斌放下二胡,拿起了烟锅。
“没有,估计鬼子也饿得走不动路了。”
“你先吃吧。看你瘦的,个儿都不长了。”父亲心疼儿子,点烟前,摸了摸他的细胳膊。
“我在家吃过了。”士纯剥开草纸,金色的玉米粒还冒着热气,“大,我想出去,去省城读书。”他把煮得软乎乎的嫩玉米递过去,直勾勾盯着父亲,见父亲不接,便放进桌上的一个大碗里,“杨先生说了,只有到省城读书,才能见大世面,将来才能干大事!”站了三四年岗哨,学业都荒废了。要不是先生提醒,士纯咋也想不到向父亲提这个要求。
“干大事?”希斌的眼睛一亮,又瞬间暗淡下来,“大也希望你出去见大世面,将来干大事。可大有心无力呀!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年景又不好,不旱就涝,能有口吃的,饿不死就是大福。咱家这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人口多!你姑姑姨姨几家都揭不开锅了。哪个来了,不得多少匀出一点来给他们?还不敢说左邻右舍要讨口救命食吃。”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自从鬼子来了,这酒就停酿了。现在没有余粮,怕是醋也酿不成了!咱这槽坊就要关门了,哪有银钱供你去省城读书?俺孩儿懂事,还是先跟着杨先生吧!”
“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士纯不甘心,“要不,我去内蒙古找满囤叔,那家店铺不是你跟他合伙开的吗?虽说兑给了他,但我可以去当学徒,挣下钱再读书。”
“不行!”希斌耷拉着眼皮盯着一明一灭的烟锅,连续抽了两口,头也不抬地说,“世道不太平,你要是有个长短,我怎么去见你爷爷奶奶?前天高都原家来人了,说兵荒马乱,整日担惊受怕,恐夜长梦多,想把你们的婚事提前办了。先成家吧!”
“我才多大?我想读书!”连羞带恼的,士纯的脸憋得通红,双眼盯着父亲。
父亲的脸很快沉下来:“再过个年就十六了,不小了!
人家姑娘比你大一岁呢!我已经应下了,明年开春就办事。原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姑娘品行又好,不能错过了!”他重重出了一口气,拿着烟锅在桌角磕了磕,用大拇指和食指从土黄色厚草纸烟包里重新捏了一撮塞进烟锅,忽又温和起来:“你别怪大不通情理,你爷爷奶奶在天上瞧着咱呢!
这人,你得跟着奈何走!先成家,再立业也不迟!”
士纯噘着嘴没说话。
“你表哥被抓去当壮丁修碉堡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走路机灵着点。”希斌把烟袋别在腰上,拿起碗里的玉米递给儿子一个,“吃吧。吃完咱爷儿俩一起回!”
“我个子比表哥低一头,又瘦,看着就没力气,鬼子才不要我呢!”他也嫌弃自己个儿小人瘦,不想这倒保全了他。
“那也得小心!”当爹的又叮嘱了一句。
院子里锄倒锹歪,锅盆散地,一片狼藉。
“抢走了,都抢走了!来了两个日本兵,把咱煮好的、房梁上挂的干嫩玉米都抢走了,都抢走了!”见父子俩回来,士纯娘邱李氏开始哭诉,涂了锅底灰的脸一道白一道黑,“他们都扛着枪,明晃晃的刺刀对着我们娘儿仨……把咱家……后院的马也牵走了!”劫后余生,因为后怕,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两个小的看母亲哭了,也跟着哭成一片。士纯拥着二弟,双眼含着怒火。
“人没事就好!”希斌拍拍媳妇的背,出门收拾了院子,抱起二闺女去了后院。还好,鬼子没有动两头耕牛的主意。
次年春,士纯娶亲。新婚不久,便跟随岳父走进省城,开始了求学之路。
和那首诗一样,士纯所有的故事小爱都听过了,耳熟能详。但她就是听不够,有时候,她会提醒士纯讲到哪儿了,该讲哪儿了;有时候,她又能从士纯突然增加的细节中,品味出一些东西来。比如那位逝去的月仙姐姐是个什么脾性,士纯口中的那个名叫希斌的公爹是个什么样的人。遗憾的是,对她而言,此生今世他们只是活在士纯嘴里、心里的人,和自己永无交集。但她还是感谢他们,留了这么可亲的一个人与自己晚年相伴。
“你爸是个讲究人,给你取个小名都是从《诗经》里来的!要不是你说给我听,我这睁眼瞎,哪能知道这些事?大名取得更好!三里长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小爱把耳匙擦拭干净,放回抽屉。
“给孩子取名字,就是个意向,是个盼头。人活一辈,都盼好呢!世道变迁,如不如愿,是另外一回事。”士纯收拾着桌上的报纸杂志和一些零碎。
“可不是,盼好呢!人啊,都是盼了这样想那样。”小爱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得陇望蜀是人的本性,从好的方面说是人类进步的客观原因,从消极方面来讲,就是一切矛盾与争端的源头。欲望人人有,因人而异,有的人有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欲望之上,还须求个心安;有的人无底线,私欲膨胀,无所不为,这类人往往内心空虚,未必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所谓善恶交缠。
祖祖辈辈,就这么回事。”士纯跟进了厨房。
同年秋,永祥离婚,净身出户,远走他乡。冬月,士纯睡中卒,终年九十四岁。他的遗体没有火化,孩子们说,要还给母亲一个完整的丈夫。
次年春,永祥出版长篇小说《春去花还在》,一举成名。
小爱至今住在老两口租的房子里,不肯跟自己的子女回去。她说他大伯兴许会回家来看看,她走了,他就找不到了。
2022年7月15日完,2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