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山林中树木影影绰绰,阵阵凉风吹来。偶尔几声鸟鸣划过,打破夜的宁静。大家匆匆赶路,谁也不说一句话。士纯看着前面在夫妻怀抱间不停转换的孩子,想如果碰到敌人该怎么办。拼命逃跑是一条出路。如果跑不掉呢?大家或许会被乱枪打死,可怜那个孩子才几个月大。或许可以撒谎骗过敌人?这时他才发现,几个人因太过激动,走得匆忙,都没有来得及商量如何应对突发情况,最糟糕的事情是被俘虏……“呸呸呸!”想什么呢!他立刻扭过脸去轻啐三口,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做俘虏!
“你吐甚呢?吃咸了就喝水!”小崔推了他一下,悄声说,“孩子没吭声,你倒呸上了。”
“吃咸了就吐不出来了。”他悄悄嘀咕,掏出水壶喝了一口,心想就算吃咸了吧。
下了山,伪兵抄近道离开了。他说那边岗哨多,他们走大路反倒安全些。
一行人来到一条河谷滩道上,这次士纯走在最前面。月亮悬于山峰之上,皎洁的光华无遮无拦铺下,微风掠过水面,泛起点点银波,水边的石头都显出柔和的一面。如果天下太平,此情此景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士纯刚闪过这样的念头,远处树林边忽然现出一束比明月还要耀眼的光亮——是手电筒在晃动,还有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巡逻队!隐蔽!”他压低声音迅速报警。四个人很快在路边一处高大的石头后藏好,所有人把目光望向了孩子——祈祷他千万别出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彼此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流水潺潺,月光明亮,美好的夜色下,巡逻兵顺着河滩例行公事般行走,没做任何停留。危险解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庆幸,伪兵果然可靠,没有出卖大家。
一行人顺利到达太原被俘人员检查站,郑玉和小崔交了自传,士纯认真画了一张太原市小东门外明暗炮台形势图交了上去。
四月十二日,士纯在榆次见到吴田,这位待自己如兄长般的人,此刻面色沉重,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眼神里却依然闪烁着亮光。他说十五日就要对太原发起进攻,士纯体格瘦弱,没有荷枪实弹的阵地战经验,可以先回晋城,入党、工作的事情等太原解放后再做具体安排。
“当初吴同志要是让你留下,枪炮震山响的,多可怕呀!”
每当说起那段往事,小爱总是为士纯担心。
“大家不都那样过来了?没有参加那次战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士纯说着坐了起来,“该你了!”他要帮小爱掏耳朵。
“一会儿我自己来!”小爱摆摆手,“我得擀面去。”
“不急,米汤多熬一会儿!”士纯招呼着小爱,“这支耳匙是我妈的嫁妆……不值几个钱,可也是个老古董了。以前我老看见我爸就这么躺在她腿上……”
小爱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把头枕在了士纯腿上,笑意不自觉从眼角流淌出来。
“当年我爸走的时候说永立实诚,永祥聪明,将来能念书成大事是好事;要是念不了,早早成家立业,好好活着就是孝顺。他还告诉我一个秘密,灾荒年他拿一斗黑豆接济了井圪洞马姓一家人。”士纯轻轻拍着自己的两条腿说,“那个革委会主任姓马!不然,我这两条腿真有可能保不住。你看现在多好,九十多了,还能翻坡走塄的。这是真福!”
“是呀,做人最要紧的,还是得厚道!”小爱还是枕在了士纯腿上。
“小爱,你说你能背下那首诗了,你背一遍,我听听!”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
堂屋里炭火通红,锅里的水蒸腾着热气,糊了棉纸的窗户被风拍打着,像吹唢呐时人的腮帮子,时凹时凸,噗噗作响,随音值长短变化而变化。
“东西准备好了,你先出去,去别屋等着。又不是头胎,不会有事的。”李婶挓挲着两只手准备上炕,下巴颏不断往门外甩,向希斌示意。
时值冬月,朔风强劲,一小撮完全干枯的落叶和院子里的细碎灰尘被风追赶着,打着旋儿飘移。希斌搓着两手,时而笼住双耳,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忐忑不安。
不到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乍然停息,院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那小撮杂物被卷至院子东南角。
就在这瞬间安静的时刻,孩子的啼哭声传出来,紧跟着是李婶中气十足的嗓音:“恭喜了!是个小子!是个小子!”
这一声喊,希斌觉得胜过世间所有美妙的声响,悦耳的回声盖过了孩子的啼哭声。他喜上眉梢,激动地将双手伸向天空,竟不能言语,遂合掌胸前,向天地拜了三拜,推门进屋。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麟兮,麟兮,麟至而喜。灯光下,看着襁褓中的儿子明目长耳,安静祥和,“麟喜儿”脱口而出,孩子小名如是。振振公子,仁厚有德,大名便叫士纯。
“快给你娘上香吧!”李婶夹着三尺红布,笑盈盈冲希斌挥手,“米先放着,我叫狗蛋儿来拿,怪沉的。”
“上香!”终于了了母亲的一桩心事,希斌笑成了孩子。
儿子的百天之日希斌摆了百日宴席。国贫民弱的年代,哪有什么宴?不过是一大锅软米饭,配了一锅素头脑菜汤。他伯母——儿子的大奶奶派人送了五十根麻糖过来,把一干乡亲吃得满面红光。
母亲的第二桩心事希斌也落实得分明。打娘去世那日起,他就把两个姐夫叫过来商量,说农忙时还和娘在时一个样,他们都来帮衬,打了粮食,家家有份。两个姐夫一个比一个实在,一个比一个舍得出力气,十多亩田被侍弄得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腰是腰,胯是胯,齐整整,油汪水绿的。到了收割季节,总比别家多挑回来几担。
终归是靠天吃饭,老天爷一变脸,哪能年年得丰收?希斌开始踅摸,自己有了儿子,终于可慰父母在天之灵,是时候出去闯荡闯荡了,挣点钱补贴家用,好叫孩子读书是正事。儿子过完周岁,年还没过完,正月初十,他就和结拜兄弟满囤出门去了。
太原府、宁武、归绥(今呼和浩特市),一路向北,俩人风餐露宿,察民风民情,虑生意成败,最终在包头落下脚来。
两人合伙开了一家店铺,经营粮食、布匹,捎带一些皮货。生意虽是刚起步,但俩人手眼活泛,人勤信诚,配合默契,筹措有方,半年后,即见盈利。年前,各自往家里寄回衣物包裹几个。亲戚邻居见了,无有不称羡的。
两年后,中秋节前夕,希斌收到杨先生的书信,看后脸色大变。要义如下:五黄六月,天色突变,飓风骤起,雹祸飞临,冰卵小似白果,大过鹅蛋,沃乡碧野,顷刻成灾。宅屋薄者,倾覆多矣。计岁载收获,不得其一。一时之间,巴子城悲声四起,乡邻哀告连连。更有北村阁外,千年古槐,拔根伏地,丧魂失魄。余唯俱此大祸之兆矣!
哥儿俩仔细商量,秋后,务使一人回家一趟,留者看店。
车辆多装粮食,其余啥也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