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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第4页)

“秋梅,你告诉我,你当年,不喜欢我哪一点啊?”他自作多情地问,觉得此刻若不问个明白,成了鬼也是桩遗憾。

“李大哥,我落到这种地步,你……还忍心欺负我吗?”秋梅用这话回答他后,又呜呜哭了。

一声“李大哥”,令李豁唇受宠若惊。她从没叫过他“李大哥”啊,今天叫了,他觉得陪她冻死也值了。此时此刻,他那颗习惯于拜金的心,不知为什么,居然少了许多铜臭味儿,多了几成人情味儿。而她末了那句话,她的哭声,将他从他自己幻思的情境之中一下子拽回到并不美妙的现实之中来了。他内心顿时萌发了一种自认为是既伟大且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感。就冲着“李大哥”三个字,我也要心甘情愿地为她赴汤蹈火,拯救她脱离目前的绝境。他对她说:“你别哭呀,我不是欺负你,是想找话跟你聊聊。你什么都别怕,有你李大哥在,保你鹿也能追到,人也会平安归家!”说下这番大话后,想到白天自己曾如何跟她讨价还价的,脸上发烧起来。幸而林中黑暗,她也伏着身子,不会发现他的脸是多么红。

他将皮衣脱下,披在她身上。自己为了抵御寒冷,不被冻僵,绕她的马兜着圈子不停地跑,焦急地巴望老严头突然出现,带他和她到一个温暖的去处……

老严头,这会儿仍凭着保留在他头脑中的残碎的记忆寻找那幢小木屋。它就在这片林子里,这是肯定没错的。因为它是当年他和好友马二嘎一块儿盖的,盖在一条小河旁。可是,那条记忆中的小河呢?它为什么不存在了呢?找不到那幢小木屋,秋梅失血的身子能熬过这寒冷的一夜吗?他恼恨自己。他口干舌燥,胸膛内焦急得像有团火。他踩着没膝的深雪,不停地走啊,找啊,终于一步也迈不动了,绝望地倒在雪地上,将脸扎在雪中,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唉,唉!人一老了,竟这般不中用了!他觉得,的确是他严青山坑害了秋梅和李豁唇,因为是他将他们引入这密林之中的。他觉得对不起他们。而他们,又会怎样猜度他呢?他严青山清清白白地活了一辈子,临死真要落个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恶名吗?

他突然不哭了,他插入雪中的双手,触到了一层平滑、坚硬的东西。冰?!他那张深深埋入雪中的脸,慢慢地仰了起来。他略迟疑了一下,双手开始扒厚厚的雪被——是冰!果然是冰!是结冰的河面!原来他正趴在他记忆中那条小河上!他一下子跃了起来,辨别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疯狂地向他记忆中那幢小木屋所在处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情不自禁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哈哈,找到啦!……”他那张老而丑的脸上,由于兴奋,由于喜悦,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笑容。

那幢小木屋,显然经过别的猎人们的几番修缮后,当作了一处林中“根据地”,依旧门窗严坚,外观牢固。三个者进入屋内,仿佛一步跨入了春季。李豁唇划着一根火柴,发现有盏油灯放在木壁凹处,喜出望外地点亮了它。还有火炕!他摸了一下炕面,竟是温热的!他弯腰朝炕洞里看了一眼,火种未熄,分明有人离开不久。

老严头和他将秋梅扶上炕,安顿她躺下后,又往炕洞里塞了两块劈柴,便找个舒服的墙角靠着坐下了。

李豁唇点着一支烟,坐在炕沿儿上,一边吸,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桦木桌子,柞木凳子,墙上挂着各种闯林人可能会用得到的工具,桌上摆着盛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他从内心深处感激起老严头来。他又掏出烟盒,捏了捏,只有三支了。他抽出一支夹在耳朵上,剩下的两支,连盒扔向老严头。

老严头从地上拾起烟盒,却没吸,揣进兜了。他撑着墙站起,挪动着疲乏的步子,走到小外间去了。—会儿,他探进头,对李豁唇招了下手。

李豁唇走到小外间,老严头说:“算咱们有福气,人家还给咱们留下一碗小米呢,咱们熬点稀粥喝吧!”李豁唇这一喜非同小可,他早已饿得肚皮贴背了。

但两个男人并没有立刻就熬粥,他们又嘀咕了一阵,李豁唇将老严头推入了里间屋。老严头迟疑地在门口站立片刻,轻轻走到炕前,见秋梅闭目微睡,便用手碰了碰她。她睁开眼,感激地望着他。

老严头讷讷地说:“秋梅,论年纪,我比你父亲还大几岁,要是我讲了不该讲的话,你可别生我的气……”秋梅说:“大爷,有话你只管讲吧!”这会儿,在她看来,他是世界上最可亲最可信赖的人。“那……我和他给你烧盆热水,给你泡泡脚……你……把下身衣服脱了,我俩给你刷洗刷洗,今晚烘干,明天才好穿啊!”秋梅的脸倏地红了,她扭过头去,没吱声。老严头又说:“孩子,这会儿就别顾羞了,啊?顾惜你的身子要紧啊!”年轻女人的眼角慢慢涌出泪来……

起风了。大森林的四面八方,传来西北风尖厉的呼啸,鬼哭狼嚎一般,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老严头熬好了粥,扶着秋梅靠在自己怀中,缓慢地转着碗,首先让秋梅喝了两碗。李豁唇接着喝了两碗后,就蹲在炕洞前,烘烤秋梅的棉裤。炭火的红光映在他脸上,呈现着一种少见的圣洁的神情。老严头困倦极了,不想喝粥,吸起烟来。

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从秋梅的裤兜掉在地上,李豁唇捡起,展开一看,是买鹿的字据。他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眉开眼笑,抬头望着秋梅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字据上写得明明白白嘛,鹿进入买主的鹿圈之前,如发生任何意外,责任概由卖主所负……幸亏有这字据在啊!就是那头鹿果真追不到了,受损失的也不会是你买主了!你快把字据揣起,千万可别弄丢了!”

秋梅接过字据,看了一遍,也稍感宽释地微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她望着老严头说:“严大爷,那头鹿,您明天一定还得帮着追到啊!要不,卖主不但受了那么大损失,还被鹿撞伤了,人家就太吃亏了!人家也是要倾家荡产的呀!”

老严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站起身,走出小木屋,不知干什么去了。李豁唇的头却低下,许久未抬起……

第二天早晨,当秋梅醒来后,发现她的棉裤烘烤得暖暖和和,松松软软地放在身边。李豁唇蜷在炕洞旁,睡得像只猫似的。老严头却不在屋里。

她将李豁唇叫醒后,老严头才从外走进,说:“我做好了一个爬犁。秋梅,让你李大哥护送你回鹿场吧!”说罢,从墙上取下套鹿索,又将一柄小砍斧别在腰中,转身跨了出去。

李豁唇托抱着流产后的秋梅迈出屋门,见爬犁停在门口,两匹马都套好了,老严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割来了许多干草,正往爬犁上铺。

“这老家伙,一夜没睡呀!”李豁唇在年轻女人的面前,不免觉得多少有些羞惭起来。他轻轻将秋梅放到爬犁上后,对老严头说:“你护送她回去,我追鹿!”

女人望了他一会儿,又望了老严头一会儿,却低声说:“还是……严大爷去追好……”

李豁唇怔了一下,固执地说:“我去,我去!”

老严头平静地说:“你怎么去追呀,你那匹马的后腿都瘸了!”

“骑你的马去追!”李豁唇回答了老严头,又转对女人说,“秋梅,我路上那些话,是跟你开玩笑呢!你可千万别当真呀!你李大哥哪是那号人呢!”说罢,就跨上了老严头的“白鼻梁”。

“白鼻梁”一尥蹶子,将他从鞍上掀了下来。他爬起来,又跨上鞍,又被掀了下来。他还想再跨上鞍去,被老严头止住了。

老严头从他手中夺过马缰,依然用那么一种平平静静的语调说:“别逞能了,我这匹马,除了我谁也别想骑住它。”

李豁唇不得不让步了,见老严头已跨上了马,他摘下自己的皮帽子,递给老严头,讷讷地说:“你戴上吧,谁知你会追到哪儿去呀……”

老严头默默注视了他一阵,接过帽子,朝头上一扣,说了声:“秋梅全靠你了!”抖缰纵马而去。

李豁唇久久望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他赶起爬犁后,仍几番回头。那林中小木屋,仿佛遗留下了他的什么重要东西似的,使他的目光难以收回……

不知那头鹿昨夜在什么地方,是怎样度过的?老严头寻找到它的蹄印,牵着马,跟踪着走出了大森林。在大森林边缘的雪地上,他吃惊地发现了三只狼的爪印。狼爪印分两侧夹着鹿蹄印,消失在一座山冈后面。

老严头眯起眼向山冈望去,山冈后面一片死寂。一只鹰盘旋高空,影子在白雪上游移。他思忖了一会儿,连连猛踢马腹,斜刺里策马朝山冈疾驰而去。

“白鼻梁”翻上山冈,他看到了那头鹿正向一处断崖逃奔。在它之后,追剿着三只灰狼。老严头来不及多想,大吼一声,放马奔下山冈。那头鹿,逃奔到崖畔,不得不停止了,屹立在崖畔,回首望着。老严头的马这时也驰到了崖畔,他拨转马头,迎住了三只狼。他的突然出现,使追剿中的三只狼迟迟疑疑地站住了,靠拢在一起,不进不退,毫不惧怕地盯着他。那头鹿像雕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崖畔。人与狼僵持了一会儿,三只狼分散开,从三面开始向老严头逼近。盘旋在高空有所期待的鹰,不耐烦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老严头缓缓地下了鞍,从腰间拔出砍斧,紧紧握在手中。他那张老而丑的脸,这时变得极其凶狠,极其可怕。他一把从头上扯下皮帽子,扔在雪地。从他那眯着的两眼中,投射出獒犬般恶猛的目光。

朝晖在峡谷中静静地燃烧着,绚丽的霞光辐射在山崖上,将白雪映耀了一层橘红。那头屹立在崖畔的鹿,披霞裹彩,宛如神异的灵物,美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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