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我找过你,他们说你回家了,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流露着惶惶不安的神情:“请你告诉我实话,小钢钢的腿……”
这时,医疗大楼里,站在一个窗口的许文琪,叫住了从身旁走过的乔丹丹。“小乔,你看那两个人是谁?”许文琪朝窗外一指,“我的眼力不好,认不出来!”
乔丹丹不由朝敞开的窗口望了一眼,发现刘志尧和严冬雪站在一棵丁香树下。他正向她解释着什么,而她忽然扭身扑在树干上哭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显然在安慰她……
乔丹丹猛地转过身,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怒视了许文琪一眼,怫然离去。不料许文琪却抢先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干什么?”乔丹丹眼中喷出火来。“别那么虚伪,我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爱刘医生,可他爱那个女人。爱情是自私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年轻、漂亮,又是志娟的好朋友,刘医生也很喜欢你,而那个女人已经失去了贞操,堕落过,并且有一个孩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比那个女人的条件有利。难道你就这样轻易地在情场上让步?难道你就这样软弱地让那个女人把刘医生从你身边夺走?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帮你出主意。怎么样?”许文琪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光,像两点鬼火。
“无耻!”乔丹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猛地推开他,昂然地走了。在这个夜晚,在这所医院,发生的这一切,只有星星和月亮向大地一瞥时偶然看到了,只有风儿轻轻吹过时无意中听到了。然而,这是人世间司空见惯的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棵丁香树下谈话,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在窗口前谈话,如此而已……
九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滂沱大雨。一个穿灰色塑料雨衣的人,走进刘家兄妹住的那幢楼房。
刘家室内,地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糕点、水果、几样冷菜和四只啤酒杯。刘志娟和乔丹丹并坐在双人沙发上。乔丹丹是被主人打电话邀请来的,却没有明确告诉她什么事。两个好朋友已经很久没相见了,乔丹丹有满腹心里话要向刘志娟倾诉。来到之后,出乎意料地在这里碰到了许文琪,非常不快。她把原本要向好朋友倾诉的话压在心里,只字不透。虽然来了还不到五分钟,已经两次站起身要离去了。许文琪也是被刘志娟用电话邀请来的,他对这种突然的邀请又困惑又喜悦,很有点受宠若惊。会在这里碰到乔丹丹,除了比她更出乎意料,他自然难免狼狈、尴尬和心虚。他独自躲到屋里去翻照相册,却竖起耳朵在聆听外屋两个姑娘谈些什么。
“不行!”乔丹丹第三次站起身,坚决地对主人说:“我得走了,不能在这里做你的陪客。真的,还有要紧事呢!”虽然刘志娟没有向乔丹丹郑重宣告,乔丹丹却已判断出了她和许文琪的关系。
“你走不成!”刘志娟把乔丹丹拉坐下去,“你看,外面雨这么大,人不留客天留客。我知道你今天是白班,晚上没事。”
正在这时,响起敲门声。
“最后一位——客人!”刘志娟腾地跃起身,对乔丹丹很奇特地一笑,走去开门。那是一种任性而过于自信的人决意做某件事之前,睥睨一切的笑。一种挂在嘴角、浮现在腮颐、凝集在眼神里的冷峻的笑。乔丹丹心头倏地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严冬雪!
严冬雪也是被主人邀请来的,不是用电话,而是当面。上午,当刘志娟站在她面前,自我介绍是刘医生的妹妹,并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时,她对这种意外而毫无因由的邀请所表现出来的惑然、愕然、惶然,是读者们不难想象到的。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够……我……”她不知怎样拒绝才好。
“我有一件必须和您谈的事情,而最好的场合是在我家里,这件事和你我有着密切的关系。”刘志娟矜持而固执地说,那语气是不容推辞的。
“这……”她迟疑了一刻,点了点头。“您已经当面答应我了,希望不要失信!”刘志娟说完,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就走。“跟阿姨再见!”严冬雪对躺在病床上的小钢钢说。“阿姨再见!”小钢钢甜甜地说。刘志娟朝小钢钢扫了一眼,不易令人察觉地蹙了下眉头……
此刻,当乔丹丹看到严冬雪出现在门口,竟比一个滚雷劈响在屋里还要使她感到震动。
刘志娟对严冬雪做了一个极客气的“请”的手势。在里屋的许文琪,从镜子里看到了严冬雪,比乔丹丹受到的震动更大,不,是震慑。像一股反作力把他从沙发上腾地弹了起来,手中的照相册落在地上。严冬雪从乔丹丹脸上的不安和震惊,从刘志娟那显得有些虚假的热情,立刻敏锐地感到一种潜在的压力。她在门口慢慢脱下雨衣,怀着一种警惕甚至是防范的心理走进屋来。
“坐!”刘志娟又做了一次“请”的手势。严冬雪拘谨地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志娟!”乔丹丹低低地叫了主人一声,用目光向她哀求和警告:“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来!”
刘志娟不理她,把门从里边下了暗锁,钥匙往自己脖子上一套,然后向里屋叫:“喂,你也请出来吧!”连叫两声,许文琪都没出来。她刚张口要叫第三声,许文琪像一只狍子,突然从里屋窜出来,直奔门前。一推门,没推开。他扭动了几下把手,绝望而无可奈何地慢慢转过身来,恰好和严冬雪打了个照面。这是许文琪和严冬雪第一次在一间屋子里碰面,彼此相隔三步远,而且他既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眼镜。
严冬雪倏地站起来,目光像钳子一样,牢牢地钳在许文琪脸上。许文琪反倒很快地镇定下来,从容自若地朝严冬雪一笑,仿佛她在他眼中是个似乎认识却没有太深交往的人。“我,想再去买点什么。”他说着,走到留给他的椅子前坐下了。
“我看不必彼此介绍了吧?都已经认识了嘛!”刘志娟以主人的身份往四只杯子里斟满了啤酒,“别客气,凑一块热闹热闹。”说罢,首先举起杯,一口喝了大半杯。
严冬雪的目光始终像钳子一样钳在许文琪脸上。
许文琪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酒杯,自言自语:“啤酒为什么会冒沫呢?”
乔丹丹敷衍地拿起酒杯,觉得杯中酒冰凉得透过玻璃都冷手,又放下了。她依次看看其他三个人,断然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刘志娟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只好又坐下了。
主人刘志娟要在家里导演一幕“最后的晚餐”,自己扮演圣父耶稣,却把严冬雪视为“犹大”。尽管严冬雪和她毫无宿怨,没有任何出卖过她的地方,但却偷走了,不,抢走了,也不,是骗取了并且注定会玷污她哥哥那颗金子一样的心。而哥哥的心是同她自己的心连在一起的,恰如有两个心室的一颗心。这比她自己被出卖更不能令她容忍。
此刻,严冬雪在她眼中如同希腊神话中用动听的歌声迷惑人走向灾难的水妖,而对方的美丽只能引起她愈加强烈的憎恨。不过,她并非是个冷酷无情的姑娘,也不想蓄意伤害这位被自己违心请来的“客人”。严冬雪遵守信用冒着大雨而来,这毕竟使她受到了一点点打动。她只不过企图通过这种局面,将她自己同许文琪,将乔丹丹同她哥哥之间的关系,暗示给严冬雪。使严冬雪意识到,她已经严重妨碍了两对情人的幸福。而她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迈进她们的生活圈子里来的。她自以为只要这种暗示巧妙和得体,就不会伤害严冬雪,也能尽了妹妹的责任,挽救了哥哥纯洁的心灵。在她看来,严冬雪这种人是不会懂得什么爱情的,自然也不会感受绝望的爱情那种痛苦,因为严冬雪是那样一个女人嘛!但是,现在这种局面已经开始,她却忽然丧失了自信和勇气,意识到自己既不是一个好导演,也不是一个好演员。不过序幕已经拉开,只好演下去,内心巴不得赶快收场。
“既然你们都这样不大方,就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语调缓慢地说,“我认识这样兄妹俩,他们都是非常珍惜自己和家庭名誉的人。可是,哥哥却爱上了一个……一个他不应该去爱的女人。而有一个更配得到他爱的姑娘,已经暗暗地爱了他很久。妹妹也爱着一个人,一个和她们兄妹同样珍惜自己名誉的人。他不能接受同一个……一个失去了名誉的女人有任何亲戚关系。由于那位哥哥的愚蠢做法,很可能会影响甚至毁掉妹妹的爱情与幸福。你们不觉得这很遗憾很不幸吗?如果我是那个女人……”
“志娟!”乔丹丹差不多是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制止刘志娟再讲下去。
许文琪望着窗外说:“打雷了!”
果然,远方滚过一阵闷雷,雨鞭粗暴地抽打着窗子。
“我认为,你请我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由于对你哥哥的尊敬,和你亲自邀请的诚意,我才撇下病床上的儿子,冒雨而来。”严冬雪把目光从许文琪脸上收回,转向刘志娟,盯视着她说:“既然主人有这种在酒桌上谈论爱情的雅兴,我也讲一个故事。十年前,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刚刚十六岁,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爸爸又被‘四人帮’迫害死了,把她孤零零地撇在人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她一概得不到。后来,她到农场去了,那是她当时唯一能选择的出路。在农场,她受到的也只有冷酷的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她孤独、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她,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她,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她这样默默地熬受了四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青年,那青年是农场劳资处的协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