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嫉妒并非都产生在狭隘恶劣的灵魂里。
二十四岁的“小姑娘”乔丹丹自幼就嫉妒主治医生刘志尧的妹妹刘志娟。她和志娟从小学到中学始终是同班同学,友爱亲密如同一对孪生姊妹。在她幼小的时候,好朋友的哥哥也是她自己心目中的“老大哥”。她曾和好朋友一块想出许许多多调皮捣蛋的鬼点子,常常把“老大哥”捉弄得啼笑皆非。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摆脱了十足的孩子气以后,“老大哥”就成为她第一个倍受尊敬和崇拜的偶像。他是大学里的尖子,教授们最心爱的学生。他具有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也具有谦虚谨慎的可贵品质。他待人正直、诚恳,乐于帮助一切人而又从不希图报答。一个多么好的“老大哥”呀!如果命运的安排可以按个人的意志改变的话,她宁愿用三个亲姐姐换一个主治医生这样的亲哥哥!
当这位“老大哥”遭遇厄运的时候,她曾陪着好朋友一块为他洒过多少眼泪哟!如今,仿佛命运之神有意弥补她内心的宿愿,竟使她和这位少小时期的“老大哥”在同一所医院里工作了。这使二十四岁的姑娘心中产生了一种潜在的幸福感。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种幸福感竟悄悄潜变成一种封于口系于心的爱情。她自信只要有一天“爱”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向往之中那种种爱情的甜蜜便一定会成为现实,并且,要比向往之中更加甜蜜!可是,姑娘的羞怯像蚕茧一样,把她的爱情紧紧包裹在心房里。而这种自我束缚越经久,那爱情的美酒在她心房中便愈酿愈醇,愈散发着浓烈的芳香!
可是,“老大哥”却仍像过去那样把她视为一个“小妹妹”,根本不把她看成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他那种长者对小字辈般的钟爱、亲近和关怀,大大地伤害了她那颗业已成熟了的姑娘的心。
“哼!可恨的!该死的!冤家!对头!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二十四岁的姑娘在心中恨恨地诅咒她所爱的人。“我明天,不,现在,立刻!去对他说:‘我爱你!’”虽然决心坚定,她却仍坐在宿舍的床沿上未动。她不禁心驰神往地想象着,她一说出“我爱你”三个字,他起初准是一副惊讶愕然的可笑模样,也许还会说:“你这个小姑娘,开的什么玩笑!”他的目光一定会是非常非常温柔,非常非常深情的。而她则要大胆地抵住他的目光,再说一遍,不,说无数遍:“我爱你!我爱你!”他一定会立刻抛开那种讨厌的矜持和庄重,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在她脸上印下无数火热的亲吻。哦,天啊……姑娘忽然双手捂上了脸,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炭一般烫。
几分钟之后,乔丹丹鼓起最大的勇气,走到主治医生的值班宿舍门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她便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主治医生不在,“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休息?”桌上,放着一本日记。难道他还经常写日记?她好奇地翻开来,恰好翻到他刚刚写完的那一页,下面几行字立刻把她的目光胶滞住了:
我断定她曾遭遇过可怕的不幸。如果我的爱情能像我的手术刀一样,剥离掉她心灵上的疮疤,使她真正感受到粉碎“四人帮”之后生活里的种种喜悦,真正成为一个“快乐仙子”,那多好啊!纵然我不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不能成为我的妻子……
乔丹丹不禁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桌子前面,拿着日记本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一回到宿舍,便扑在床上,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无声地痛哭了许久许久,泪水将枕巾沾湿了一大片。后来,小闹钟的铃声,止住了她的哭泣。她擦干泪痕,走向一间间病房。
她最后走到小钢钢的病房,轻轻推开门,却在门口站住了。皎洁的月光洒在病房里,小钢钢熟睡在病床上。严冬雪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头伏在小钢钢的头边,和儿子脸贴着脸,也睡着了。窗前,一个人背朝门站立,正出神地望着那梦乡中的母子。那人正是刘志尧。乔丹丹又轻轻把门带上了……
八
主治医生刘志尧的家,一个星期内至少有三天是从早到晚都锁着门的。刘志尧经常住在医院的值班室。妹妹刘志娟的家庭观念一点不比哥哥强。她是把话剧团当家,把家当招待所的。只有星期日,这兄妹俩才可能同时出现在家里。那一天,他们是当节日过的,兄妹俩总是要一块包顿饺子吃。兄妹感情,在那一天体现得最细腻入微。哥哥总有许多要叮嘱妹妹的地方。而妹妹总会发现哥哥哪件上衣缺了个扣子,哪条裤子的裤角磨破了。于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抱怨命运女神,为什么还迟迟不安排哥哥娶一个能替自己关心和照料他的嫂子。然而,当有一次刘志娟和乔丹丹谈论起哥哥之后,便再也不发这种抱怨了。姑娘们的心是最敏感的“探测器”,姑娘们的语言又是她们最准确的“心电图”。
谈话之中,刘志娟说哥哥一句好话,乔丹丹便有十句讽刺和挖苦之言等着。那天晚上,刘志娟兴奋得后半夜才合上眼皮。她正是从好朋友对哥哥言不由衷的讽刺和挖苦,断定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当妹妹的心里亦忧亦喜。喜的是,好朋友将和自己以姑嫂相称,这天赐良缘真没治!忧的是,某一天好朋友将会把哥哥对自己的感情夺走,至少夺走一大半!想到父母过世很早,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一旦失去兄妹之情,哪怕失去一部分,也难免不令人伤感。从此,她在哥哥面前常有意无意地把好朋友挂在嘴边上,却又不愿过早地把好朋友的爱情透露给哥哥。她暗暗为他们编结一条爱情的彩带,却又希望这条彩带编结得越长越好。但是,我们这篇小说里将要着重描写的这个星期日,兄妹俩度过得极不愉快。在此之前,兄妹俩已争执过一次,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哥,小许在医院里工作得怎么样?”当妹妹的首先试探性地发问。
“不怎么样。”当哥哥的毫不隐讳地回答。
刘志娟和许文琪是在青年宫不久前举办的一次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姿容俏丽,举止高傲而内心多情,一个风度潇洒,外表持重而善于取悦。当妹妹向哥哥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不是征求意见而是一种声明了。哥哥虽然认为妹妹过于轻率,但对自幼任性的妹妹却又奈何不得,只有告诫妹妹切莫把爱情当成儿戏。何况,那时主治医生对许文琪的印象还不太差。
“那,你得多关照他呢!”当妹妹的又婉转地说。当哥哥的没有立刻明白“关照”两个字的准确含义,瞅了妹妹一眼,半天,才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我没少批评他!”当妹妹的低头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哥哥问:“听说,他们这批大学生要重新考核呢,不够水平的,可能改行,真的?”哥哥“嗯”了一声,肯定地点点头,走到桌前去翻看他的医学资料了。妹妹也跟到哥哥身边,亲昵地伏在哥哥肩膀上:“哥哥,你是主治医生,在医院里说话算数的,到那节骨眼上可得帮他讲句话呀!”哥哥朝妹妹转过脸,注视着她问:“你大概是受人之托吧?”“就算那么回事呗!”妹妹娇羞地说:“你不为他着想,也得为我着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哥哥轻轻推开妹妹,站起来说:“小娟,你考虑的,是将来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丈夫。我考虑的,是将来给患者看病的是个什么样的医生。”
妹妹立时沉下脸,噘起嘴,一扭身走到窗前去了。
哥哥微蹙眉头,走到妹妹背后,双手扶着妹妹的肩说:“小娟,别生气,我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医生这一行,可容不得滥竽充数啊!他在大学里没学到什么,这也难怪他自己。将来有机会,再安排他进修一次,也许他还来得及做一个真正的医生。”
“将来!将来!”妹妹倏地转过身,生气地说:“他都二十八了!我们,我们总不能等他真正当了医生再结婚吧!”“这,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和我有关系的事,和你都一点没关系!让人家说,刘志娟找了个丈夫是个回炉的大学生,我可受不了这个!”“那,那你叫我怎么办?”哥哥也有点火了。“怎么办?我还能叫你照着我的话办了?”妹妹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砰地关上……
从那个星期日到这个星期日,兄妹俩又整整一个星期没见面了。晚上,刘志娟给哥哥打电话,要求哥哥务必回家一次。
当主治医生的哥哥心情异常沉重。他白天和几位有经验的医生研究分析了小钢钢那条病腿的X光片,诊断的初步结论几乎是一致的——“成骨肉瘤”。这是儿童病例中的骨癌。倘若会诊的结论是正确无误的,就要锯掉小钢钢的整条病腿,而且将由他亲自做这次痛心的手术。如果可怕的癌菌已经扩散或转移,那可爱的孩子就会被死神的黑斗篷从这个世界上裹走。而这世界在那孩子眼中恰如摆在面前的一卷巨幅图画,才刚刚展开了一角啊!他还没有做过一次少年时期的充满幻想的迷梦,他将来不及享受青春带给他的快乐,他也不可能体验爱情的甜蜜、家庭的幸福、生活的美好。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理想和事业,就失去了选择和奋发的权利!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儿科医生,他感到深深的负疚。
两年前,就有一个和小钢钢同样年龄的男孩,死于“成骨肉瘤”。那个死去的孩子生癌部位也在左腿,也是膝部,和小钢钢的病情几乎完全相同。难道……他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吩咐专人当天把X光片送到肿瘤研究所,请他们做最后的判断。而他自己,则关在办公室里,翻阅中外的大量病例。接到妹妹的电话,从妹妹的语气中听出似乎有重要的事非立刻对他说不可,他犹豫了一下,才答应马上回家。
“哥哥,你回答我,你还要我这个妹妹吗?”兄妹一见面,妹妹便向哥哥劈头发问,神色那般严峻。
“小娟,你怎么了?为什么问这样的话?”妹妹的语气和神色使哥哥既愕然又感到一种潜在的不安。
“如果你还要我这个妹妹,就别爱她!”
“你说的是谁?”
“那个女人!那个有一个私生子的女人!”
“你!你胡说些什么呀!这都是谁对你说的?”
“反正有人告诉了我。哥哥,你不能爱她!她是一个堕落过的女人!她不值得你爱!她不配得到你的爱情!她将玷污你的名誉!她没有结过婚,却有儿子!一个私生子!一个野孩子!谁知道她曾委身过多少下流的男人?谁知道那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坏蛋的种?难道你能把这样一个女人当妻子?难道你能让那样一个野孩子叫你爸爸?”
“别说了!”刘志尧大吼一声,音调之高使自己也吃惊:“难道你叫我回到家里,就是要对我说这些话吗?我是一个医生!我现在所想的不是爱情,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像这样的野孩子,但愿世界上一个也不存在才好!”“砰!”刘志尧狠狠地把一只茶杯摔在地上。他瞪着妹妹,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冲出家门。他在马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盲目地走着,已经走过医院挺远了。当他转身走回医院,十点多了。
“刘医生!”刚进医院大门,便听到有人叫他。一抬头,发现严冬雪站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