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胡雪岩当然不肯轻易把丝转给赫德。
出乎胡雪岩意料之外的是,赫德绝口不提丝茧的事。在暗示胡雪岩屏退众人之后,赫德才端起手边的茶碗,一边小口地呷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知胡大人听说了没有,李太夫人在武昌过世了……”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胡雪岩浑身一激灵。
李太夫人指的是当朝首辅李鸿章的母亲,这消息等于说李鸿章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官场消失——守孝三年对任何人都是不短的时间,尤其是对于正忙着和左宗棠争夺权力的李鸿章来说,实在是太长了。三年的时间,足以改朝换代。
这消息对于胡雪岩,可以说是天大的喜讯:李鸿章回家守制,左宗棠的势力必然就势而起,胡雪岩也可以借机有所作为。
只是,赫德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尚称机密的消息带给他呢?胡雪岩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也就不便做出回答,这一来,场面反倒显得冷清了不少。胡雪岩想随便找个话题打破僵局,也许这消息太重要了,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少顷,胡雪岩才想起赫德送来的一套英国瓷器,除了花样纹饰和中国不同外,其精美程度都不亚于中国的出产。于是胡雪岩随口夸赞了几句,不想赫德却借题发挥了一通:“瓷器是中华帝国的伟大发明,我们英国人学过来烧出了刚才胡大人看见的那些东西。中国人非常聪明,如果把他们的聪明和我们英国人的技术结合起来,不只是瓷器,还会有更多奇妙的东西。比如说,茶叶,还有丝绸。”
胡雪岩心里一动,赫德终于绕到丝上面来。
看着胡雪岩始终不把话头接过去,赫德只好单刀直人:“我听说胡大人手里有不少丝堆在货栈里,上海那边又有几家厂子因为没有丝只好停工,我和胡大人一样都是生意人,这种耽误买卖的事实在看不明白,所以借着给胡老夫人拜寿的机会,顺便向胡大人请教一二。”
赫德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是话里软中带硬,如果不能有个完满的答复,以后胡雪岩再和洋人打交道,就不会那么顺当了。
“大人的话固然不错,只是胡某人有难言之隐啊。”胡雪岩一边说,一边翘起右手的小指在桌上点点画画。
“这些丝在手里压着,其实是味同嚼蜡,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自从广东那边出了蚕农捣毁丝厂的事以后,沿海各地凡有丝厂的地方都高度紧张。办丝厂是好事,可是老百姓接受起来还有困难,万一再闹出广东的事情来,雪岩难脱干系啊……现在,人人都知道我手里有丝,可是没人知道我有丝不能卖,不敢卖,这才是骑虎难下呢。”
事情一牵扯到社会安定,赫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虽然谁都不难听出这只是胡雪岩的借口而已,但这借口的确能说得过去。
赫德还想再说什么,胡雪岩起身向赫德一抱拳:“舍下草草准备了一席便餐,请先生务必赏光。”
话音一落,胡雪岩主动把赫德往外让。外面古应春早已经把西餐安排好了。
等把赫德送走,墙角的自鸣钟已经叮叮当当地打过了八下,等罗四太太过来招呼他商量明天祝寿的戏码时,才发现胡雪岩已经躺在躺椅上睡着了。
七天的寿典转眼过去,等把这些客人一一应酬过去之后,胡雪岩在家里结结实实睡了三天。
他发现自己确实老了。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办。
有很长一段时间,胡雪岩一直在考虑着整顿家务。这家务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胡雪岩确实感到自己家里的女眷太多,彼此各怀心事,难免将来闹点乱子出来;二是自己的事业太大,所找的帮手有尽心竭力的,也有暗中舞弊营私的,现在家大业大,其中的害处显不出来,将来万一有个闪失,这些蛀虫的亏空加在一起,不知道会倒掉几间庆余堂。
一想到胡庆余堂,胡雪岩心里一暖,在他所有的事业中,胡庆余堂最不赚钱,碰到瘟疫大行的时候往往还要赔钱,但胡雪岩最难割舍的却依然是这家不赚钱的买卖。
到杭州这些天,为了忙老太太的寿典,胡雪岩还一直没机会去胡庆余堂看一看。
想到这,胡雪岩起身打算喊人预备出行的车轿,可话未出口,他又改变了主意。
胡雪岩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是胡雪岩,如果人们在他身后看不到阜康、看不到江南北挂着胡记招牌的那些买卖,会怎么样?
胡雪岩很想找底下人要一些平常些、甚至破烂一点儿的衣服穿上,然后悄悄地一个人去胡庆余堂看一看,可是倒背着手在府里转了半天,仆人们身上的衣服竞没有一件中意的——这样的衣服穿出去,在外面人看来仍然是个家资殷实的财主。
不知道为什么,胡雪岩想起自己当初跑街的情景,不过二十多年前,却已经恍如隔世了。看着一身锦绣在府里穿梭忙碌的仆人,胡雪岩竟然感到一阵凄凉——他被人们架得太高了,两脚悬空,身不由己……
胡雪岩穿上了自己最不打眼的一套衣服,一个人慢慢从府里走出来,只告诉门口的看门人说自己要出去转一转,不用回太太知道。然后,他信步往胡庆余堂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街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小贩混杂其间,高声叫卖。忽听街口传来当当的敲锣声,一看见远远的有官府的仪仗过来,大家就纷纷快步跑到街两边去躲避。胡雪岩心想:不知是什么官打此经过,威仪还不小呢。躲避的人群在前面挡着,胡雪岩一时过不去,就在街边站着。这时,官轿过来了,胡雪岩被一个狐假虎威的跟班推了一把,还骂了他一句:“靠边!找死呀你!”轿里坐的官家原来是涌金门大史——钱江,不过一个从七品的小吏,说不好听的就是个看门的,竟然如此张扬。就因为涌金门在钱塘江人口处,每日来往船只无数,每船定例收两文税金,按规定上缴江海税局。但是每天进出多少船谁也说不清,税金大多落入门官大史的腰包。因为要向船户征收税金,就雇佣了一群跟班打手,一律着装衙役的官衣,出入和县大老爷没什么两样,也打官家的“回避”、“肃静”牌,也是鸣锣开道,只是没有官衔灯、牌,不过老百姓听见锣响,一律要躲避,不问官阶大小。
涌金门大史钱江过去后,一切恢复如常,只是胡雪岩心头难以平静。不是因为刚才被钱江跟班的连推带骂心中窝火,而是另有感触……
一个小吏都能这样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杭州城里、浙江省内有多少这样的官吏,老百姓得拿钱养活他们,还得受他们的欺负,遇到昏官,草菅人命,连性命都无保证。再遇灾欠之年,老百姓真是无有活路。号称“天朝大国”的老百姓太苦太惨了。胡雪岩想到此,顿生悲天悯人之念,我胡雪岩要这么多钱又有何用,早晚有一天我当把千金散尽……
所有这些,都和胡雪岩当年跑街时一模一样,只是胡雪岩已经不是当年的胡雪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