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案件侦办过程中,”张局长的声音继续传来,“专案组的同志们,面对的是一个关系网复杂、反侦察能力极强的对手。但他们没有退缩,展现出了我们公安干警‘严谨细致、坚持不懈’的优良工作作风!”
“严谨细致”,郑建国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他想起了那张被小李标记了上百次的资金流向图,想起了法医鉴定报告里精确到毫米的细节。“坚持不懈”,他又想起了自己一次次推翻重来的侦查思路,想起了面对王伟明铜墙铁壁般的心理防线时,自己近乎偏执的坚守。
“我要求,全局所有同志,都要向郑建国专案组学习!”张局长提高了声调,“学习他们这种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不放弃任何一条线索的钉子精神!学习他们这种为了正义必将一追到底的坚定信念!”
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郑建国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向主席台和四周的同事们敬了一个标准的礼。灯光有些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表扬带来的荣誉感,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伟明案彻底宣判的余波,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荡起的最后一圈涟漪,渐渐在警局内外消散。那两条从行贿企业账目中剥离出的零散线索,郑建国交给了经验最丰富的老张去跟进。
这天下午,老张敲门走进了郑建国的办公室,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他将一份薄薄的调查报告放在桌上,自己则拉开椅子坐下,端起郑建国递来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
“郑队,那几笔‘咨询费’的线索,恐怕是查不下去了。”老张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老警察特有的那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我们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相关人,一个个都滑得像泥鳅,嘴比瓶子口还紧。那几个收钱的公职人员,都是些快退休的老油条,做事滴水不漏。几万块钱,对他们来说可大可小,做得非常隐蔽,账面上根本看不出破绽,资金早就被他们用各种消费方式洗干净了。”
郑建国翻看着报告,上面的记录详尽却又处处透着无力。老张团队耗费了近两周时间,几乎把那几名公职人员的社会关系和消费习惯摸了个底朝天,但始终没能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那笔钱与任何具体的职务行为挂钩。
他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他心里清楚,老张说的是实话。在没有确凿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仅凭一笔来源可疑的转账,很难撬开这些人的嘴。强行深入调查,不仅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还可能打草惊蛇,影响其他工作的开展。
“行,我知道了。”郑建国合上报告,语气平静,“既然暂时没有突破口,就先放一放。把所有调查材料整理好,单独建档封存。有时候,办案子也得讲究时机和火候,硬啃是啃不下来的。”
老张点点头,脸上露出“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他明白郑建国的考量,这是作为一个团队负责人必须具备的理性和决断。
随着这两条最后的旁支线索被暂时搁置,那张曾经铺满整面墙的、错综复杂的王伟明案关系网图,也终于可以被彻底清除了。郑建国亲手将图上最后一个名字、最后一条关联线擦去,白板恢复了它本来的洁净。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空旷感在他心中升起。那根绷紧了数月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大功告成的豪情万丈,留下的,是一种近乎于虚脱的平静。
他把所有与王伟明案相关的调查报告、讯问笔录、证据材料的最终归档版本,装进一个厚重的牛皮纸箱里。
箱子很沉,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过去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他亲自抱着箱子,走向了警局大楼最深处、也最安静的档案室。他心里清楚,这个案子算是真正翻篇了。
他知道,王伟明案,算是真正地翻篇了。
他的生活节奏恢复了正常。
这种正常,起初是带着一丝不适应的。
第二天清晨,叫醒他的不再是凌晨突兀刺耳的专案组热线,而是床头柜上老式闹钟温和而固执的“滴答”声。七点整,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他睁开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在单位的行军床上,猛地坐起身来,脑子里还在飞速盘算着今天的提审计划。
“醒啦?快来吃早饭,今天熬了你爱喝的小米粥。”妻子陈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浓浓的烟火气。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家里柔软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小米粥独有的、淡淡的谷物香气,而不是办公室里那股混合着尼古丁、速溶咖啡和陈旧文件的复杂味道。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积压的沉重。
七点半,他准时出门。陈芸送到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公文包,一边递给他一边叮嘱:“今天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你办公室里那把旧伞还能用吗?不行我中午给你送过去。”
“不用,能用。”郑建国接过包,点了点头。这番对话如此寻常,却让他心里一暖。在办案最紧张的时候,他每天出门,妻子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道别的话语也总是言简意赅,生怕多说一句会耽误他宝贵的时间。而现在,这种带着些许琐碎的关心,听在耳里,只觉得无比踏实。
晚上六点,他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推开门,玄关的灯应声亮起,客厅里电视机正播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伴随着锅碗瓢盆在厨房里碰撞的清脆声响。儿子坐在沙发上写作业,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抬头喊了一声:“爸,回来了!”
这一切,都构成了“家”最真实的画面。
“今天怎么样?累不累?”饭桌上,陈芸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随口问道。
“还行,今天开了个例会,下午整理了几个旧案的材料。”郑建国答道,嘴里咀嚼着妻子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他这才意识到,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能如此清晰地品尝到饭菜的味道,而不是像完成任务一样,仅仅为了填饱肚子。
晚饭后,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里的剧情正上演着婆媳大战,吵得不可开交。郑建国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偶尔还会飘回到那些审讯室的场景,但很快又被妻子递过来的一瓣橘子拉回现实。
“尝尝这个,今天刚买的,特别甜。”陈芸说。
他接过橘子,冰凉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他看着身旁专注于剧情、时不时还点评两句的妻子,忽然觉得,这种能一起看看电视,聊些家长里短的平淡生活,才是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东西。
周末的时候,如果不用值班,他也会和妻子一起去超市采购,或者在家打扫卫生。
周六的早晨,他难得地睡到自然醒。没有紧急电话,没有成堆的案卷在等他。阳光透过窗户,将整个卧室照得温暖明亮。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声响,那是彻底放松后的舒展。
“今天去趟超市吧,冰箱里快空了。”陈芸提议。
“好。”他爽快地答应。
超市里人声鼎沸,是周末特有的热闹。购物车轮子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的“咕噜”声、收银台扫码的“嘀嘀”声、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乐。郑建国推着购物车,陈芸则在前面挑选商品。
他看着妻子认真地比较着两种不同品牌的酱油,为了一块钱的差价而犹豫不决;看着她熟练地从一堆土豆里挑出最新鲜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