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并不说话,朦胧恍惚不过瞬间,那鬼面青衣的风湛雨突然又变成了身着常服的朱祁钰!他双眼闪烁如星,一眨不眨地看着素衣,朱见济依旧在他怀中。就在素衣神思恍惚之时,他那原本含笑的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几乎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如果我和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我活?”他冷冷地笑着,错位的眉眼紧紧逼视着她,逼得她几乎不敢正视,问出的竟然也是同样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疑问,一字一字,像是从牙齿间狠狠地嘶咬出来的。
素衣闻言,不可置信地扬起毫无血色的脸,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兀自开不了口!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与谁,两个只能活一个?!
当素衣乍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的是谁时,如被雷殛,僵在原地,几乎心胆俱裂。
“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拒绝,便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连叫都叫不出来,一种似是而非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再弥漫全身每一个角落,像是生无可恋的绝望,在瞬间将她吞噬,直至淹没。
朱祁钰自文华殿回到独倚殿,没想到一进了大殿,却看到素衣在夜色昏暗中海棠春睡的模样。
她偎在软榻上,身影如同月下清幽的一丝魂魄,似有似无,翩跹于轮回间,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夺人魂魄。那素缎的裙裾自软榻上垂下来,曳地翻卷,像是在洁白的长袍边沿盛开着淡紫色的青莲花。纤细的胸领上描了银线的花朵,斜斜地缠绕着拖下去,拖下去,有如丝萝一般蔓延开,延续到衣襟内侧,映着那红润的唇,不同于她平日正襟危坐的模样,让他不由兴起了坏坏的念头。
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慢慢地下滑,很有丹青妙手描绘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他轻轻拆散了她那垂鬟分霄髻,一环一环,滑成细细顺顺的乌丝,披散在他的臂弯里,就连鬓边那跃跃欲飞的紫金凤钗也像是折服于他的温柔之下,失了平素的锋利。可谁料,他不过才刚刚吻上她的唇,她便开始剧烈挣扎,双眼紧闭,泪流不止,满头大汗,胡乱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似是要在梦魇中灭顶一般。
“素衣!”他暗暗心惊,紧紧抱住她纤细瘦弱的身子,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睫间,吻去那潸然而下的眼泪,饱含温柔,不带激情,安抚着她的无措与恐慌。许是窗户没有关严实,她的身子一片冰凉,那一瞬,像是将他身上的体温全都吸走了。
做噩梦的滋味,他向来是深有体会的,那种绝望只有依靠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的充实感,才能稍稍抚平。而此刻,他要紧紧抱住她,让她明白,只要他还有命活着,便绝不会放任她一个人面对那些绝望和痛苦。“来人,掌灯!”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命殿外的宫娥掌灯。
霎时,整个独倚殿因烛火而骤然明亮了起来。
素衣慢慢张开了眼睛,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只感觉困倦无力的身体依顺的靠到了朱祁钰的怀里,而他将她的冰冷的双手合在了自己掌心里紧紧握住。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噩梦的所带来的后遗感触令她全身僵硬,只能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瑟瑟发抖。直到他俯下面孔,看着那张风神俊朗的脸渐渐在眼前放大,以及那和着温润的气息的柔柔话语,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却颤抖得更厉害,含着泪,咬着唇,将头伏进他的胸口,发丝垂落,掩住颜容。
“做噩梦了?!”他轻声安抚着,声音那般温柔,却也那样的清楚分明,眉宇间的神色宛如入了鞘的绝世名剑,遮掩了犀利,只余下内敛与尊贵的气度。“已经没事了。”安抚间,他细细地吻着她那咬得有些泛白的唇,腾出一只手怜惜地抚摸那尖巧纤弱的下颌。恍然间,素衣只是笨拙的回应着,仿似只有唇舌的交缠,才能让她感觉到真正的温暖。
“我要去看儿子!”轻吻之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从不曾问过自己,如今对这个男子究竟有了怎样的情意,可这一刻,她却骤然明白,她与他,就像是冰天雪地之中寻觅不到洞穴躲避的兽,互相依偎着取暖活命。那种只能彼此信任的相依为命已经不能用简单的言语来阐释了。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堕落了,肤浅了,就连一直以来的虔诚信仰也没了。她只知道,不管将要再面对的是怎样的抉择,她都决不能失去他。
“就算要去看儿子,也要先用过晚膳再去呀。”他抱了她坐到桌前,看着尚膳监送来热气腾腾的晚膳,知道她一定是倔强地要等他一起用膳,心里便涌起一阵感动的涟漪。“你不是说要再为见济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么?你这做娘亲的不把身子养好些怎么行?”他夹了菜,喂到她的唇边,看她张嘴咬住,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
舀了一碗龙井竹荪汤,稍嫌滚烫的汤碗捧在手里,素衣那冰冷的手才算是真的恢复了些知觉,正打算喝一口去去寒气,却只听见大殿之外似是有慌乱的脚步声,在积雪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素衣的心因那脚步声而微微一紧,正想放下汤碗,却见殊颜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一下子便站起身来,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伴着先前的噩梦再一次在脑中成型,沉沉地压着她,令她几乎要窒息。
朱祁钰见素衣反应反常,登时轩眉微蹙,也随之起身。
“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副模样?!”他镇定自若地开口询问不停喘气的殊颜,棱角分明的脸庞随着被风摇曳的烛火,轮廓显得半明半暗。
“姐、姐夫!”殊颜瞪大眼睛,心急如焚的看着眼前这两个还不明就里的人:“你们快去看看见济,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略微顿了顿,她也不知该怎样措辞来显示事件的危急性了,只是带着一丝哭腔,嗓音里有了些干嚎的味道:“总之,你快去看看吧!”
只听“嘭”地一声,素衣手中的碗落了地。
碗并没有碎,可那汤却是撒了一滴,浸透了色泽鲜艳的织锦厚毯,像是一团阴影,缓缓弥漫着,浮上了素衣的心扉。
你想要谁活?
你想要谁活?!
不过瞬间,她的心便就跌到了无尽深渊中。茫然地看着捧不住碗的手,那么空落落的,她不过是个人,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别人的生死,有什么权利为他人选择?
她不愿意任何人死,如果真的需要有一个非死不可的人,那么,她希望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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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殿偏殿之中,一派灯火通明。
朱见济躺在小床上安静地熟睡着,一张脸透出酡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就连胖乎乎的手指尖也泛着红,好像碰一碰就会淌出血来似的。殷心俏脸泛着白,满脸凝重,一手死死掐着朱见济的人中,另一只手着握住他的手腕号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素衣急了,伸手去探朱见济的额头,却冷不防被他那泛着高温的额头给惊得魂不附体。“他的额头怎么会这么烫?!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他的体温极高,像是可以把人的手给灼伤一般,可是,没有碰触到他,却又感觉不到他的身子有这么热。
她的声音太过急切,太过高昂,不觉吵醒了正在安睡的朱见济,只见那小家伙起床气一上来,立刻扁扁嘴,“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声音洪亮,听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素衣连忙抱起他,逗着,哄着。他睁开眼,见着朱祁钰就在一旁,便伸手要朱祁钰抱他。直到朱祁钰伸手接过了他,他才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伏在朱祁钰的肩上,手指抓住常服的领子,半睡半醒的,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
“他的身子很烫。”朱祁钰比素衣要显得镇静些,发现这高热的体温对于朱见济似乎并没有什么造成什么伤害,便转身看着殷心,却见她也是满脸的不解。
“这应该不是什么突发的急症。”殷心行医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症状,说实话,她自己也有些傻眼了。“这症状实在古怪得紧,他身子这么热,可银针扎下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照理,这么高的体热,他这么个小人儿,早就该受不了了,可他却睡得这么安静,像是一点事也没有。”
“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