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的代价
沈知意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惊悸中迎来黎明。
陆宴深夜那无声的造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她意识深处扩散整夜。盖被的动作越轻,越显得刻意;停留的目光越短,越让人毛骨悚然。那不是关心,是标记,是提醒——在这座宅子里,她连睡眠的疆域都不属于自己。
晨曦惨白,透过加装了防护网的窗户,在地板上切割出细密的菱形光斑,像一张无形的网。她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走到乐乐房间。孩子还在熟睡,小脸恬静,对周遭无形的藩篱一无所知。她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温热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真实的暖意。
早餐时分,陆宴已在餐厅。他换了一身炭灰色的西装,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平板上的简报,手边放着一杯黑咖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平淡无波,仿佛昨夜那个悄然而至的影子只是她的幻觉。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早。”沈知意拉开椅子坐下,避开他的视线。张妈端上她的早餐,一如既往的精美。她拿起一片吐司,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今天下午,”陆宴放下平板,端起咖啡,“有个儿童心理专家会过来,给乐乐做一次游戏观察。主要是评估他环境适应和情绪状态。”
又来了。永无止境的“评估”。沈知意握紧了手里的银质餐刀,刀锋在盘子上划出细微刺耳的声响。“他的情绪很好。不需要额外的观察。”
“需要。”陆宴的语气不容置疑,“专家是业界权威,预约不易。全面了解他的心理状态,对后续的养育方案有重要参考价值。”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捏得发白的指节上,“尤其是,在经历家庭结构剧烈变动后。”
家庭结构变动。他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搬了一次家,而不是将她们母子强行掳入一个精密而冷漠的牢笼。
“陆宴,”沈知意放下刀叉,抬起眼,直视他,“你到底想把乐乐塑造成什么样子?一个毫无瑕疵、完全符合你陆家标准的‘完美作品’?你有没有想过,他首先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孩子?”
陆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正是在为他考虑。正因为他是个孩子,可塑性才强。及时纠偏,建立稳固的心理和行为框架,是为了让他未来的人生道路更顺畅,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痛苦。”
“你定义的‘弯路’和‘痛苦’,或许正是他成长的必经之路。”沈知意声音发颤,“你剥夺了他犯错、尝试、甚至……感受平凡快乐的权利。”
“平凡?”陆宴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沈知意,从他是我的儿子那一刻起,就注定与‘平凡’无缘。他肩上的姓氏,背后的家族,注定他必须比常人更优秀、更坚韧、更懂得规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提前为他铺路,让他将来有能力承担这一切,而不是被压垮。”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将她心中残存的那点关于“正常童年”的幻想砸得粉碎。她看着他,那张英俊而冷漠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四年的时光和一场失败的婚姻,更是一道对“人”的本质理解上,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他眼里,人,尤其是他的继承人,或许更像是一件需要精密设计、反复打磨、最终实现最优性能的资产。
“如果……”沈知意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如果我不同意你的‘铺路’方式呢?”
陆宴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形成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姿态。“沈知意,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基于乐乐的福祉,配合我的安排,是你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能剖开她所有伪装:“还是说,你宁愿选择那条……对乐乐而言,更不确定,也更艰难的路?”
赤裸裸的威胁,裹挟着“为你好”的糖衣,再次碾轧过来。
沈知意喉咙发紧,所有反驳的话都被堵在胸口,闷得生疼。她看了一眼旁边儿童房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乐乐无忧无虑的睡颜。她不能拿乐乐的未来冒险,至少,现在不能硬碰硬。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掩住了眸底翻涌的绝望与不甘。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这声“好”,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她感到屈辱和无力。它意味着妥协,意味着默许,意味着她正在一点一点,被这座牢笼和眼前这个男人,吞噬掉自我意志的边界。
陆宴似乎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或者,是他预期之中的结果),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恢复从容。“下午三点,别迟到。”他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尖锐的交锋从未发生,“我上午有个会,中午不回来。”
他起身离开,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沉稳而规律,渐渐远去。
沈知意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对着满桌精致的早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晨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她心底半分暖意。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醇香和食物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她推开椅子,走到窗边。花园里,园丁已经开始工作,喷灌系统启动,细密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画面美好得不真实。就像她此刻的处境,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一滩逐渐凝固的水泥,沉重,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