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孩儿没有猜错,那邢师父来到我们家的目的,孩儿也能猜到一二。正好,孩儿心里也有些话一直想和父亲说。虽然这些话很可能会让父亲动怒,但如果一直不说,憋在心里总是很不痛快。”
“那你就说吧。”姜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
“父亲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孩儿不敢过多地评论其中的是与非,但孩儿就想问一句,父亲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忍受了那么多非议换来的当前的这种日子,真的与父亲的初衷相符吗?”姜之培把脑后的小辫子拨到胸前,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我们剃掉了汉人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式,留起了满人的金钱鼠尾,换下了老祖宗们穿了千百年来的汉服,换上了满人的马褂。如果有半句怨言,立马就会人头不保。这可是当年辽金元治下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啊。可到头来,父亲您又得到了什么?虽然您还保留着总兵的职位,可在阿济格他们的眼里,您和他们手下的包衣又有多大的区别?连个满人的小卒到了我们府上都敢颐气指使,甚至都没把您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来看待过,更不要说当您是一镇总兵。”
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也没有出言制止儿子。
姜之培继续道:“就拿上回那件事来说。陈伯父是跟随您多年的老部下,他在战场上多次救过您的命,您也救过他的命,情谊比之亲兄弟也不遑多让。几个月前,他的大儿子娶亲,新娘子就在大街上被阿济格的亲信护卫统领抢走,他儿子上前理论也被打断了两条腿。您得知消息后想去找阿济格说理,却连门都没有进得了,直接让门口的戈什哈给打了回来。孩儿有时候就在想,如果那日被抢走的是我们家的某位姨娘,父亲您又能有什么更多的作为?如果您继续隐忍下去,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身为一镇总兵,却连身边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样的日子您在大明的时候想过吗?”
“你放肆!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被触到了逆鳞的姜终于勃然大怒,将儿子一巴掌扇翻在地。动了手之后,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向来宠爱这个儿子,连骂都很少,更不要说像这样动手。而这个儿子也向来懂事,无论说话做事几乎都没有惹他生气的时候,今日却突然一张嘴就往他的痛处上戳,终于让他失去了冷静。
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该去把儿子扶起来。
姜之培却是自己站了起来,眼中晶莹闪动,脸上挂着几道清晰的指印,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谁教孩儿,是孩儿自己长着一双眼睛。这些,还只是父亲在当前所受的屈辱。而以父亲目前的职位,将来肯定也会被载入史册,他日后世之人又会怎样对父亲进行评说?当年张弘范并未仕宋,领兵逼死宋帝依旧落了个遗臭万年。辽国幽州韩氏并未仕宋,后世之人对其亦多有不屑。而我们姜家却是大明世代将门,父亲也是曾经的大明总兵,后世之人又会把父亲与史上的哪些人相提并论?”
姜阴沉着脸,闭上了眼睛,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之后,不管儿子说什么似乎都勾不起他的怒火了。
“孩儿小时候最喜欢听说三分,喜欢听班超投笔从戎,霍去病直捣匈奴王庭的故事。每次听完之后回味起这些英雄豪杰驰骋沙场的英姿,总会心驰神往得不能自已。而现在,孩儿却不愿意再去听、再去看了,每次听了反而会如芒在背。”姜之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黯淡,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冠军侯、班定远、赵子龙都是汉人的大英雄,而孩儿如今却连一个真正的汉人都算不上。”
姜的心头猛地一颤,刚才儿子说的那些触及他逆鳞的话只是让他极为动怒,可这最后一句却是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感觉。他的嘴唇动了动,心里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数次反复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也仿佛老了好几岁,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爹今天。。。。。。太累太累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逢生
隆隆的炮声惊天动地,海潮般的呐喊自远处一阵阵涌来。南昌城西南惠民门城头,金声桓站在垛口后眺望着远方。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仍是目不转睛,似乎生怕错过了其中的某个重要环节。
湖广镇抵达南昌城外围以来的这大半个月里,金声桓一直密切关注着城外的战况,几乎每一场战斗都不曾落下。而战局的发展也没有让他失望,在湖广镇的攻势下,清军的西路防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向东收缩。大大小小的激战过后,赣江西岸的一系列战略要点都已落入了湖广镇的手里,那漫天飘扬的红旗让城头的守军也跟着士气大振。
“若是不出意外,这两天之内便能彻底解围了吧?”王得仁巡视完一些重要的地段,也来到了惠民门城头,语气已经不像最初的那样满是激动,而是带上了几分隐隐的失落。
南昌城一解围,他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了,但也意味着当初起兵反清的目的基本上全部落空。而实力上的严重受损也将让他们在大明那边的话语权大大下降,以后会如何恐怕只有看庞岳的心情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恐怕还用不了两天,今天之内也不是不可能。”金声桓说完这句之后转头看向王得仁,他不难听出王得仁语气里的失落,“等庞岳进了城,你可不要再是这副脸色。我们如今是看脸色的人,而不是使脸色的人。”
王得仁悻悻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西南方向,赣江江面上突然响起的震天炮声打断了金声桓和王得仁的思路,将他们以及城头其余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
震耳欲聋的炮声此起彼伏,宽阔的江面上硝烟弥漫,一道道巨大的水柱裹着各种碎屑从江面腾起,又化作铺天盖地的水帘哗哗地落下。
伏波营的指挥船上,营官何国远注视着前方的战况,不时地传下一些命令,由传令兵通过桅杆上的旗号传达给参战的各船。
这一战,伏波营的对手是清军的九江水师营。这支水师在弘光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当时是大明的九江水师。当初清军南下,这支水师未作丝毫抵抗便降了清。后来金声桓在南昌起兵反清归明、派王得仁北上的时候,这支水师的主将又率部投降了王得仁。等到王得仁败回南昌,谭泰大军进入江西,这支水师的主将再次审时度势、果断地归降了谭泰。本来对这类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墙头草,谭泰是准备拿来祭刀的,但考虑到南征清军中水师不多,只好捏着鼻子先忍了下来,等到日后再一并算账。
将为一军之胆,有这样的主将在,九江水师的作战意志可想而知。至于武器装备和兵员素质,跟伏波营也没法比。再加上如今西岸的一系列炮台也已经落入了湖广镇之手,多重因素的影响之下,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几乎就没什么悬念。
声势虽然浩大,战况却谈不上有多激烈,没过多久便进入了一边倒的局面。这让一心想打几场硬仗、在陆师兄弟们面前也露露脸的何国远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既然鞑子水师不经打,那我就早点结束战斗去向大帅报捷吧。”何国远心中默念了一句,正准备使出全部的后手给九江水师最后一击时,桅杆上的望哨突然兴奋地大喊:“大人,白旗!鞑子水师挂起了白旗!”
“丢他老母的。。。。。。”何国远忍不住骂出了声。
。。。。。。
经过之前大半个月的交战,南昌城外的清军在西路的战场态势上本就已经渐渐地落了下风,一系列重要的战场支撑点都在激战后被湖广镇夺取,而此刻随着九江水师的战场倒戈,对赣江江面的控制权也几乎全部丢失。此后湖广镇只要沿着水路便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南昌城。
兼有水陆之利的湖广镇在西攻战略上实现了重大突破。但谭泰还是没有放弃,调集手头的大部分机动兵力投入西路,进行了最后一搏。
激烈的战斗又持续了一个白天。
太阳西斜的时候,湖广镇飞虎营第一千总队击走了最后一股清军游骑,抵达了城南的进贤门之外。在他们身后的广阔战场上,清军之前的构筑的各种工事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