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当刘建军拿着一笔疑点重重的款项,去质问王广源时,那个男人,总会立刻露出一副比审计员还要痛苦和无辜的表情。
“哎呀,刘处长,您问这个啊……”他会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满脸懊悔地说,“您看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家公司,平时都是下面人管,我就是个挂名的,对这些细账,实在是不懂啊。您说这笔钱?让我想想……哦,好像是,好像是年底给几个工地的工头,包的红包吧?对,应该是,应该是……哎,当时那个凭证,也不知塞哪儿去了,我让他们找,让他们马上找!”
他永远不会直接拒绝,也永远不会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就像一个被放在田地里,用来吓唬乌鸦的、微笑的“稻草人”。你看着他,他好像就在那里,逆来顺受,任你摆布。可实际上,他的身体里,塞满了稻草,空空如也。你用尽全力一拳打过去,最终,只会陷入那片柔软而虚无的混沌之中,根本无法伤其分毫。
审计工作,在进行了整整三天后,陷入了彻底的僵局。
每天深夜,赵承平都会接到刘建军打来的、充满了疲惫与挫败感的电话。
“承平,我们可能想错了。”电话那头,刘建军的声音,沙哑而沉重,“这家公司,根本没有‘账’。它就是一个资金的‘中转黑洞’。
大笔的工程款项,从左手进来,立刻就被拆分成无数股小溪,从右手流了出去,根本不留任何痕迹。
公司负责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提供完整凭证。
整整三天,市审计局最精锐的力量,被困在了一个由假账、烂账和那个“微笑稻草人”王广源共同构建的财务泥潭里,寸步难行。
赵承平独自坐在联合调查组的临时办公室里,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他面前的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资金流向箭头,但最终,每一条线,都指向了一个巨大的、用红色马克笔画出的问号。
他意识到,自己和整个调查组,可能都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
他们习惯于从账本上寻找答案,相信“资金流”是揭露一切腐败犯罪的“阿喀琉斯之踵”。但对手显然也深谙此道。他们用一种近乎自爆的、同归于尽的方式,将自己的财务系统,变成了一片无法航行的“数据沼泽”。他们就是用“混乱”本身,作为最坚固的盾牌。
你不能指望从一堆被彻底搅碎的、真假混杂的拼图里,还原出完整的画面。
赵承平缓缓站起身,目光从满是数字和箭头的白板上移开,投向了墙上那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了那个他曾经去过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广源建材”仓库的坐标上。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如果敌人销毁了语言(账本),那么,就让沉默的物体(物证),自己开口说话。
他拿起外套,拨通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住建局派驻调查组的两位年轻同事,小李和小张,他们都是工程质量监督科的业务骨干。另一个,是打给那个还在泥潭里挣扎的刘建军。
“老刘,你们继续在正面战场给他施压,让他无暇他顾。”赵承平的声音,冷静而果决,“我要带人,去抄他的‘后路’。我们再去一次他的仓库。”
第二天下午,赵承平开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载着小李和小张,再次来到了“广源建材”的仓库区。
这一次,没有了初次探访时的伪装和谨慎。他们手持联合调查组的证件,以“例行检查”的名义,要求进入。王广源虽然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憨笑,但眼神深处,明显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找了个借口,并没有亲自陪同,而是派了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仓库主管,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仓库里,依旧是那副杂乱无章的样子。刺鼻的、潮湿的水泥粉尘味,混合着金属的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
“小李,你去核对钢筋的库存数量,看和他们的出货单能不能对上。”赵承平不动声色地分配着任务,“小张,你去抽查水泥的码放区,重点看生产批号和日期。”
他用这种方式,自然地将那位紧绷着神经的仓库主管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常规的盘点工作上。而他自己,则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巡视者,缓步走进了仓库的最深处——那里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看似废弃的杂物。
他的刑侦直觉告诉他,罪证,往往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里。
很快,他的目光,就被一堆胡乱码放的、已经拆开的钢筋样品吸引了。他走过去,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拿起一根。入手的感觉,就让他眉头一皱——分量似乎比正常的螺纹钢要轻一些。他仔细地摩挲着钢筋表面的螺纹,那纹路粗糙、深浅不一,完全不像正规大厂流水线出来的标准产品。
他翻遍了整个货架,发现这批为数不少的钢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厂家标识的钢印,更没有合格证的标签。
它们就像一群没有身份的“幽灵”,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被运往某个工地,成为埋藏在地下的、致命的隐患。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小张,也传来了惊人的发现。
“赵哥,你来看!”小张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和震惊。
赵承平走了过去。小张正站在仓库最阴暗潮湿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堆放着一大堆被丢弃的、空的包装袋。
乍一看,这些只是普通的工业垃圾。
但仔细一看,却让人头皮发麻。
这些包装袋上,赫然印着国内几家最知名的、以质量过硬着称的建材品牌——“海螺水泥”、“金隅冀东”、“华新堡垒”。字迹清晰,防伪标识看上去也像模像样。
然而,这些名牌包装袋的旁边,散落着一些没有完全倒干净的、灰色的粉末。赵承承平用手指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又在指尖搓了搓——那粗糙的颗粒感,那略带杂质的色泽,和他之前送检的那份不合格样品,一模一样!
一个完整的犯罪链条,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狸猫换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