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余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永乐十八年的春末,于北平新都的朝堂内外漾开一圈圈涟漪。那日圜丘之上北斗昼现的异象,经皇甫仲和与钦天监众官“紫微垣显圣,佑我大明”的定调,迅速传遍京畿,成为市井巷议的祥瑞佳话。然而,在巍峨宫墙之内,暗流却从未止息。
四月中的一日,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周廷玉下朝回府,官靴踏在犹带湿意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刚在文华殿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太子朱高炽因江南漕粮延误之事,遭汉王系官员发难,虽最终由户部尚书夏元吉竭力转圜,但殿内那片刻的剑拔弩张。三日后,太子朱高炽返回应天的南京,继续监国。
而回到南京旧宫的监国太子朱高炽的日子却并不好过。迁都之期日渐临近,北平各项营造、人员调配、物资转运千头万绪,耗费巨万,而江南税赋因连年北运,已显疲态。这日,他正于文渊阁与杨士奇等心腹重臣商议如何筹措下一批北运钱粮,一份来自北平的密奏由通政司急递而至。
朱高炽展开一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密奏是北平都察院一位御史所上,弹劾太子府属官、现任北平市舶司提举的张鹤,在采办宫廷用度时“虚报价银,中饱私囊”,并附有几分看似确凿的物证清单。此事可大可小,但在迁都前夕,太子属官被爆出贪墨,无疑是在打朱高炽的脸,更是给虎视眈眈的汉王一系提供了攻讦的利器。
“岂有此理!”朱高炽将密奏掷于案上,因愤怒和憋闷,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张鹤其人,孤素知他谨慎,岂会行此鼠窃狗偷之事?此必是构陷!”
杨士奇拾起密奏细看,眉头紧锁:“殿下息怒。此事证据看似确凿,若贸然回护,恐落人口实。如今北平那边……汉王府虽收敛,但其旧部仍在,不可不防。当务之急,是需派一得力且身份恰当之人,赴北平彻查此案,既要还张鹤清白,亦要揪出幕后构陷之人,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朱高炽喘匀了气,最终叹道:“派谁去合适?此人需得精明强干,熟悉北平情势,更要……能让孤放心。”
。杨士奇开口道:“臣举一人,或可当此任——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兼漕运监察事,周廷玉。”
“周廷玉?”朱高炽微微颔首,“他确是合适人选。身为东宫属官,清查此案名正言顺;此前督办漕运、协理祭天,于北平人事颇熟;且他背后有周家,与勋贵、文官乃至……宫中,皆有渊源,处事圆融,或可平衡各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只是,此事将他推至台前,怕是又要将他卷入是非漩涡了。”
杨士奇道:“廷玉素有急智,懂得权衡。如今局势,正需他这般懂得‘执中’之道,又能勇于任事之人。且他岳父(夏元吉人)在户部,亦可从旁协助,厘清账目。”
事情便如此定下。数日后,太子的谕旨抵达北平周宅,命周廷玉彻查北平市舶司提举张鹤贪墨一案。接到旨意时,周廷玉正与夏雨柔、沐春商议禄水秋白在京城开设第三家分号的事宜。宣旨太监离去后,书房内一时寂静。
沐春性子最急,率先开口:“这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张鹤是太子的人,查清了得罪太子,查不清或被人做了手脚,更是万劫不复。汉王那边定会死死盯着!”
夏雨柔较为沉静,但眉宇间也凝着忧色:“夫君,此案关键,恐怕不在张鹤是否真的贪墨,而在于背后是谁在推动,目的为何。账目之事,我可请父亲从户部调阅存档,或能发现端倪。”
周廷玉摩挲着手中的谕旨,冰凉的绫绢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抬眼看向两位妻子,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是陷阱,也是机会。太子殿下将此重任交托于我,是信任,亦是考验。若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之人,不仅可助殿下稳固地位,亦可震慑宵小。”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稳,“我会去找岳父大人,请其派人协助调阅近年与北平市舶司有关的账目、勘合记录,尤其留意大额采买及异常款项往来。沐春,你去通知陈墨,暗中查访北平地面,看看近来有哪些人在打听、散播张鹤之事,尤其是与汉王府、赵王府旧部有牵连的。”
他分配任务条理清晰,二女皆点头应下。夏雨柔又道:“玉宁公主那边……是否要知会一声?东厂消息灵通,或能提供线索。”
周廷玉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暂时不必。东厂如今树大招风,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此事我需先自行探查,掌握主动。待到必要之时,再寻她相助不迟。”他深知朱玉宁处境微妙,不愿过早将她牵扯进来。
次日,周廷玉便只带了磐岳等数名贴身护卫,以及两名精于算学的书办,拿着太子的谕旨和关防文书进驻了北平市舶司衙门。市舶司上下显然早已得到消息,从提举副手到寻常吏员,无不屏息凝神,态度恭谨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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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玉首先调阅了张鹤被弹劾所涉的那几笔采买账目。账面上看,确实存在价格虚高、以次充好的嫌疑,物证清单也与库存实物略有出入。但他仔细核对入库记录、供货商契约以及银钱往来凭证时,却发现了几处不易察觉的破绽——有几份关键契约的笔迹略显生硬,印鉴的朱砂色泽也与衙门常用印泥有细微差别;银钱流向看似清晰,但追溯到最后,总有几个环节模糊不清,仿佛刻意被人为截断。
“账做得颇像,可惜,火候还差了些。”周廷玉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只命书办将疑点一一记录在案。他并未立即传讯张鹤——张鹤自被弹劾后,已停职在家,闭门不出——而是下令,传唤经手这几笔采买的司库、书吏,以及清单上列名的几家供货商行的掌柜。
询问过程看似平和,周廷玉语气温煦,问的也多是例行公事。然而,在问及某些细节时,他偶尔会突然插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或是要求对方重复之前所述,观察其神色变化。那几个司库、书吏起初还算镇定,但在周廷玉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显得坐立不安,言辞间也出现了前后矛盾之处。尤其是那位主要负责与供货商接洽的王姓司库,在周廷玉问及一份契约签订的具体日期和在场人员时,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回答也变得支支吾吾。
几家供货商掌柜更是态度各异,有的喊冤叫屈,坚称货品价廉物美;有的则推说具体事务由手下伙计经办,自己不甚了然;还有一家名为“丰裕号”的商行,其掌柜姓钱,态度尤为倨傲,言语间暗示自家商行与朝中某位贵人关系匪浅,劝周廷玉“莫要小题大做,断了大家的财路”。
“哦?不知钱掌柜所说的贵人,是哪一位?”周廷玉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平淡无波。
钱掌柜自觉失言,脸色微变,强笑道:“这个……小人也是听坊间传闻,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周廷玉不再追问,只命人详细记录下各家商行的背景、东家信息以及近年与市舶司的交易记录。他心中已有计较,这几家商行,尤其是那“丰裕号”,恐怕才是此案的关键突破口。
当晚,周廷玉回到府中,陈墨那边也有了消息。“查过了,”沐春换下白日在外奔波的劲装,“陈墨说那个‘丰裕号’,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山西商人,但暗地里,与汉王府一位姓周的长史,以及……赵王府以前的一个管事,都有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虽然赵王如今被圈禁,他手下那些人树倒猢狲散,但总有几个不甘心的,还在暗中活动。”
“周昂?”周廷玉记得此人,汉王府长史周昂,是汉王朱高煦的心腹智囊,此前曾多次与周延儒等人密谋,打压安平商社。
“对,就是他。”沐春肯定道,“还有,市面上关于张鹤的流言,最早就是从几家与‘丰裕号’交好的茶楼、脚店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此时,夏雨柔也拿着几封刚收到的信函走了进来:“父亲回信了。他调阅了户部存档,发现那几笔有问题的采买,其款项批复和拨付流程确有蹊跷,有一笔甚至绕过了正常的核查程序,是由一位已致仕的户部郎中特批的。而那位郎中,据说与汉王府过往甚密。”
线索渐渐清晰,指向了汉王府,甚至可能牵扯到赵王府的残余势力。他们构陷张鹤,目的显然是为了打击太子,在迁都前夕给东宫制造麻烦。若能借此案将周廷玉也拖下水,更是意外之喜。
然而,周廷玉总觉得,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些。对手布下此局,难道就如此轻易地被自己找到破绽?那钱掌柜的倨傲,王司库的慌张,是否也是一种表演?
他沉吟片刻,对沐春道:“你让陈墨的人,暂时停止对‘丰裕号’和汉王府的明面追查,转为暗中监视,尤其留意他们最近是否有异常的资金调动或人员往来。另外,想办法查一查那个王司库,看看他最近家里是否有什么变故,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