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寅时梆子声穿雨而来,在成都通济门的青石板上撞出湿冷的回响。夜雨刚歇,檐角还垂着水珠,士子们的布鞋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却没一人放慢脚步——今日是乡试第二场,考五经义,过了这关,便只剩最后一场策论,半生功名,全在这三日的笔墨间。
比周遭士子矮了小半头的周廷玉混在人群里,离黔时程济先生曾叮嘱,五经义要紧扣朱子注,策论若涉边事,需藏锋敛锐。正在胡思乱想间,高台老吏的唱名打断了思绪,声音裹着晨雾的凉:“周廷玉,黔籍毕节卫,丙字三十六号!”
廷玉入了龙门,号舍的霉味混着油灯焦气扑面而来,比昨日更重。丙字三十六号的门轴吱呀作响,推开门,条桌上还摆着昨日垫的青瓦片,是他特意留的——号舍的桌角不平,垫了瓦片,写起字来才稳。锡灯盏里剩的灯油刚没过盏底,映着晨光,泛着细碎的光。
第二场五经义共四道题,周廷玉扫过卷面,心下有了数:《尚书》考“尧帝之德”,《礼记》论“天下为公”,《周易》谈“修身”,《春秋》讲“大一统”。他先蘸墨写《尚书》,笔尖落纸时腕子微悬:“尧帝之德,在‘钦明文思’四字。钦者,敬天而畏民;明者,察弊而辨贤;文者,修典以教化;思者,谋远以安邦。”承题引孔安国注疏,到起讲处,特意绕开“周必贤”三字,只以“西南守臣”代称:“今西南新附,守臣以尧德推之,减赋税、修屯堡,此非‘钦明’之验乎?”
写《礼记》时更顺些,“天下为公”无非选贤、恤民两端。他想起去年随父亲去安顺卫,见屯官选了懂苗语的老秀才管教化,流民比往年少了大半,便在文中写道:“选贤不必拘出身,恤民当先知疾苦。寒士有进身之阶,边民无冻馁之患,便是‘天下为公’的真意。”
到考经论时,廷玉选的是《易》,因为有七星玉的梦中经历和玄真道人等的熏陶,在这方面廷玉已经堪称大家,所以此题并未作迂回,略一沉吟,便蘸了蘸墨写道:“君子修身,当如天地运行。昼则进取,如边将守土,不敢有半分懈怠;夜则包容,如儒臣抚民,不可失一丝仁心。进取非好战,是守疆土;包容非纵容,是化民心。”字句间藏着父亲的治军之道,却写得平和,不露锋芒。最后是《春秋》“大一统”。他想起父亲常说的“疆土一统易,民心一统难”,便写道:“大一统者,非强夺其地,是统其心、通其路。昔齐桓尊王攘夷,非靠兵戈,是靠会盟通商;今西南之地,若能设学堂、通商旅,使苗汉同书、百姓同乐,何愁不归于一统?”
最后一笔落下已是酉时末,周廷玉拎起试卷晾着,墨香混着霉味飘进鼻腔。反复看了三遍:无涂改,无漏字,七部分格式丝毫不差——去年有个士子经义写得再好,只因“起讲”少了一句,便被房官弃了,他不敢大意。戌时初刻才提着试卷去交。
八月初十寅时,最后一场策论开考。题目展开,周廷玉忍不住微扬嘴角——“西南边地如何长治久安”,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他先在草稿上列提纲:先述三弊,再提三策,末了颂圣,条理清晰。
起笔写边地之弊,字字恳切:“西南之弊有三:一曰土司割据,政令不通;二曰盐铁价高,百姓困苦;三曰教化未及,民心离散。”每一条都加了实例:而此时通道里突然传来惊呼:“抄了!”周廷玉抬头,见两个皂隶架着个士子往外拖,那士子怀里掉出一张绢帕,上面写满字,被风卷到他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是策论提纲,墨迹未干,显是刚带进来的。皂隶过来踢开绢帕,厉声喝道:“看什么看!专心写你的!”周廷玉收回目光,握笔更稳——科场规矩森严,半点差池都能毁了一辈子,他不能赌。
策论终了时廷玉再末句写道:“愿圣朝以仁化边,以智取乱,使西南永固,四夷来朝,则天下安矣。”既颂了永乐帝圣德,又点了“长治久安”的题。交卷时,胥吏接过试卷,见标着“丙三十六号”,愣了愣,又多看他一眼——昨日这场最早交卷的是他,今日又是前几个,显是胸有成竹。
贡院暮鼓第三通敲罢,朱漆大门“吱呀”敞开。周廷玉走出来,晚风裹着成都街头的椒麻香飘来,混着身上的霉味、油灯味,竟有些恍惚——九日三场考试,像是过了半生。他揉了揉发僵的指节,喉咙干得发疼,刚要开口,就听见磐岳的声音:“公子!这边!”
磐岳挤过人群过来,肩上沾了些尘土,扶住他的胳膊:“墨璃在车边候着,先回别院歇着,饭都备好了。”周廷玉点点头,跟着往巷口走,贡院外乱得像锅沸粥:有士子举狂喜大笑说策论写得如何好;有老士子蹲在墙根哭,头发白了大半,显是又落榜了;仆从围着书吏打听放榜日期,吵得耳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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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骡油壁车停在老槐树下,墨璃站在车旁,手里提着温布巾和水囊,声音轻细:“公子擦擦脸,喝点水润润喉。”另一只手提着食盒,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糕,油纸包着,还热乎着。周廷玉接过布巾擦了把脸,冰凉的布巾激得他打了个颤,精神却爽利了些。喝了两口温水,才哑着嗓子问:“放榜日子定了吗?”
“杨先生问了布政司的人,”磐岳坐在车辕上,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按惯例九月初五挂桂榜,还有二十来天。国公爷的信到了,说让您在成都安心待着,先不回毕节,等放榜后再做打算。”
周廷玉靠在车厢软垫上,手里捏着块桂花糕,甜香压下了胃里的空荡。他想起离黔前夜,父亲召他去书房的情景——烛火摇曳,父亲穿着便服,鬓角白发在光下格外显眼。“我周家世代守西南,武勋够了,可文官势弱,”父亲的声音低沉,手指敲着案上的《大明律》,“洪武年间,多少勋贵只懂打仗,最后落得满门抄斩?陛下现在倚重我,心里却防着武将,你没见去年冯胜将军的事?”
他当时攥着衣角,没敢说话。父亲又道:“贵州刚设布政司,人心不定,光靠兵戈镇不住。得有个懂经义、知民情的人,以文治辅武功,才能真正安定。你随我在黔地长大,见惯了百姓的苦,又得程先生亲授经义,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去成都,不是为了当官,是为周家留条后路,为西南留个能说话的文官。”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父亲的手指划过他写的策论草稿:“你若中举,将来入仕,便可在朝中说西南的事,推设学堂、兴教化的策——这些事,我一个武将去说,陛下会疑我揽权;你一个文官去说,陛下才会信是为了治世。”
想到这里,周廷玉咬了口桂花糕,甜意里掺了些涩。他知道,这场科考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周家的存续、西南的安稳——若落榜,父亲在朝中少了助力;若中举,才能帮父亲实现“文武相济”的心思。
而此时的贡院至公堂,已是另一番景象。主考方奉安坐在案后,绯色官袍衬得面色严肃,他是翰林院侍读,由礼部钦点来川主考,手里捧着一摞誊录后的白卷——明朝乡试有铁规:试卷需糊去姓名籍贯(糊名),再由誊录官重抄(誊录),送到考官手里的只有白卷,标着房号和序号,绝看不到考生信息。
“方大人,您看这卷,”副主考李文启站在桌旁,声音带着赞叹,“策论谈西南治理,句句都切中要害,比其他卷子实多了。经义我也看了,《尚书》《春秋》注疏没偏朱子,该入候选前列。”
方奉安接过卷子,见誊录字迹端整,策论里“土司治理宜缓”“广设学堂”的建议,合情合理,不由颔首:“《尚书》房陈默荐的首卷,果然不错。比那些只啃注疏的卷子,强多了。”
正说着,《四书》房同考官张岳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方大人,学生荐的这卷,四书义紧扣《四书大全》,‘格物致知’的阐发比去年解元还透,就是策论空了些,只引古制,没提西南实情。”他瞥见方奉安手里的卷,扫了两行便皱眉:“这卷策论是实,可四书义比我那卷差远了——乡试取士,经义是根本,哪能只重策论?”
“张大人这话不对,”李文启当即反驳,声音不高却有力,“陛下去年诏谕:‘科场取士,要经义通、实务熟,若只会啃注疏,取来何用?’西南刚设布政司,正需懂实务的人,这卷的策论,比空讲古制有用得多。”
张岳脸色沉了沉:“李大人是觉得学生不懂实务?我在蜀地做了五年知县,难道不知西南需要什么?可经义是祖制,洪武爷定的规矩,哪能说改就改?”
方奉安抬手止住争执:“先阅完各房荐卷,定了候选名次,再拆号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