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翼的缇骑卷着黔地的尘土走了,毕节卫紧绷的弦却没松下半分。青阳书院后山僻静的讲经堂里,化名包文永的朱允炆坐在窗下。面前是学子们交上来的课业,墨迹未干,讲的是《孟子·告子下》“生于忧患”。窗外,一队操练完毕的卫所兵士正列队走过石板路,沉重的皮靴踏出整齐划一的闷响,铠甲鳞片的摩擦声刮得人耳膜发痒。
朱允炆握着紫毫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滴浓墨滴落在“困于心,衡于虑”的“虑”字旁,迅速洇开一小团刺目的黑斑。他盯着那墨渍,呼吸有瞬间的凝滞。罗翼那双细长阴鸷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毕节卫的城墙,又落回他身上,带着北镇抚司特有的、毒蛇吐信般的审视。他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那丝惊惶已沉入深潭,只余下惯常的平静。他提笔,就着那团墨渍,沉稳地添了几笔,墨团化作山石一角,旁边又勾勒出一株虬劲的孤松。山石孤松,压在“困于心”三字之上,倒显出几分突兀的苍劲。他搁下笔,指尖冰凉,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冷汗几乎要透出中衣。
禄国公府西暖阁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气。刘青斜倚在铺了软缎垫子的贵妃榻上,府里常走动的那位老郎中,刚收回搭在她腕上的三根枯瘦手指,花白的眉毛下,一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向一旁的周必贤。
“恭喜国公爷,贺喜夫人。”老郎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夫人这是喜脉,滑而有力,当有两月了。”
暖阁里静了一瞬。侍奉在旁的几个丫头脸上刚绽出惊喜,立刻又收敛了神色,只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周必贤负手立在榻前,闻言,身形似乎定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刘青尚平坦的小腹上,那目光沉得如同千钧的墨锭,里面翻涌着欣喜,他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刘青微凉的手,那手在他宽厚的掌心里轻轻回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安稳。
“有劳先生。”周必贤的声音低沉平缓,“夫人身体素来单薄,此番还需先生多费心调理。安胎的方子,务求稳妥。”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此事,暂不宜外传。府内一应伺候,皆按旧例,不得张扬。”
老郎中何等通透,立刻躬身:“国公爷放心,老朽省得。夫人脉象平稳,只需静养,辅以温补。方子老朽这就去斟酌,必求万全。”他收拾好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这孩子来得…不是顶安稳的时候。”刘青的声音很轻,目光却清亮地望着他,“可来了,就是天意。夫君,咱们护得住他。”
周必贤紧了紧她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小腹,动作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嗯。护得住。”三个字,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暖阁里。
国公府后院管事杨朝栋的婚事,成了毕节卫暮春时节最鲜亮的一抹颜色。日子就定在苗家最盛大的“跳花”节。杨朝栋已近不惑,常年的劳心劳力在他眉宇间刻下风霜的印痕,鬓角也见了星星点点的白。阿萝,刘瑜当年的贴身大丫头,如今也是三十许人,眉眼温婉依旧,眼角却也有了细密的纹路。两人都是府里的老人,一个掌着外院庶务,一个管着内宅女眷的针线衣裳,十几年风雨同舟的情分,早已不是主仆二字能道尽。
刘瑜和奢香夫人亲自操持。刘瑜看着铜镜前由着喜娘梳头的阿萝,镜中人穿着簇新的苗家盛装,红底彩绣的百鸟衣,沉甸甸的银项圈压着领口,映得她脸颊微红,眼角眉梢却带着新嫁娘少有的、历经世事的平和与羞涩交织的复杂神采。
“一转眼,当年跟着我陪着我的那个小丫头,也要嫁人了。”刘瑜拿起梳妆台上的银梳,替她抿了抿鬓角,声音有些感慨,“朝栋是个靠得住的,把你交给他,我和奢香妹子都放心。”
奢香夫人正亲手将一对赤金镶绿松石的耳坠给阿萝戴上,闻言笑道:“可不是?咱们家阿萝,配他杨朝栋,是那老小子高攀了!若非老侯爷又执意不肯,阿萝早该有个正经名分,何至于蹉跎至今。”
阿萝眼圈微红,对着镜中的刘瑜和奢香深深一福:“夫人和奢香夫人的恩德,阿萝…阿萝这辈子都记在心里。”声音有些哽咽。
“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刘瑜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她转头对奢香道:“外头怕是快开始了,我们也该过去了。”
跳花坡选在毕节卫城西郊一片开阔的缓坡上。正值暮春,山坡上开满了粉白淡紫的杜鹃,远远望去,像泼翻了胭脂盒。坡顶中央早已竖起了高高的花树(花杆),缠绕着五彩的布条和新鲜的松枝。坡下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混着笙歌铜鼓,隔几里地都能听见。苗家、彝家、布依、仡佬…各族的男女老少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色彩斑斓,银饰叮当,汇聚成一片欢腾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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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栋今日也脱下了管事的灰布长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靛蓝苗家男子盛装,头上缠着厚重的青布包头,插着象征吉庆的锦鸡翎。他身材高大,虽已不复少年挺拔,但眉宇间那份沉稳干练,配上这身装束,倒显出几分别样的精神与庄重。他身边簇拥着周三牛、周水生等一干老兄弟,都是当年从七星卫一路厮杀出来的,如今也大多在卫所里有了职位,此刻都笑着打趣他。
“老杨,今日可算把你这个老大难给嫁出去了!不对,是娶进来!”周三牛嗓门最大,拍着杨朝栋的肩膀,震得他肩头的银饰哗啦作响。
周水生稳重些,笑着递过一碗米酒:“朝栋哥,喝了这碗酒,待会儿背新娘子踩刀梯,腿脚可要稳当些!莫要丢了我们兄弟的脸!”
杨朝栋黝黑的脸上难得地泛着红光,接过酒碗,环视一圈这些生死与共的老伙计,喉咙有些发堵:“兄弟们的情分,老杨记一辈子!”仰头将辛辣的米酒一饮而尽,引来一片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