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济和王钺在一旁,早已是老泪纵横。
周必贤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朱允炆说完,石室内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硬如石:“黔中,非你龙兴之地,更非你东山再起之所!”
朱允炆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微光:“为何?!此地山高皇帝远!土司林立!若得禄国公…”
“若得我相助?”周必贤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刀。
“国公爷!”程济的声音带着悲怆,“陛下乃太祖嫡孙,正统所系!四年前金川门之变,燕逆篡位,天下皆知!国公世代忠良,世受国恩,今日得见圣驾,正该…”
“正该如何?”周必贤再次截断他的话,目光如电,直射程济,“正该奉迎陛下还朝?正该纠集旧部,竖起复辟大旗,将这万里河山、兆亿生灵再次化作你等一搏的赌注?”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寒意。
周必贤的目光重新落回朱允炆脸上,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强撑的躯壳,直抵灵魂深处:“‘朱居士’,”他用了这个称呼,平淡无波,“前尘已断,龙舟倾覆于大江。此地只有黔山黔水,可容一布衣栖身,耕读终老。此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荆棘密布,九死一生。一旦踏上,再无回头之日。你,可能放下?”
“放下?!”朱允炆猛地抬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眼中积压的屈辱、不甘、愤怒瞬间喷薄而出!
“朕乃太祖嫡孙!奉天承运!奸逆篡位,神器蒙尘!朕岂能甘心做一山野布衣,了此残生?!”他猛地站起,身形摇晃却竭力站稳,眼中燃起病态的狂热,死死盯住周必贤,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黔中据天险,拥民心!周卿你世代忠良,手握强兵!这正是朕重整旗鼓,再图中兴的根基之地!朕知你忠义!只要你助朕…联络四方忠臣义士,招募苗彝劲旅!待时机成熟,兵出巴蜀,直捣金陵!朕复登大宝之日,周卿便是擎天保驾第一功臣!裂土封王,世袭罔替!岂不远胜于在这边陲之地做一守成之吏?!”
周必贤沉默着。脸上无喜无怒,无惊无澜,只有深潭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静。良久,周必贤才缓缓开口:
“陛下,”他又用了这个称呼,“黔中非龙兴之地,乃安民之所。周家守此一方,护此一隅,已是竭尽全力。苗彝之兵,非争霸之刃,乃护寨之盾。黔中民心所向,在田垄桑麻,在书院炊烟,在妻儿平安,不在金戈铁马,更不在那千里之外的奉天金殿。今日之事,入此门者,皆已身陷死局。”周必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陛下且看!此地,毕节!非金陵龙蟠虎踞,非燕京雄视天下!这里是黔西北!群山万壑,地瘠民贫!我周家在此,三代经营,披荆斩棘,联姻土司,安抚苗彝,整军经武,开驿路,兴屯田,所为者何?只为在此乱世之中,保一方百姓苟全,守一方乡土安宁!”
他的手指沿着舆图上的驿道、卫所、土司辖地重重划过,最后停在黔地与云南沐府交界的普安卫位置,用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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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陛下若在此竖起复辟大旗,第一个引来的,便是云南沐晟的二十万大军!沐晟正愁找不到借口将手伸进黔地!他会打着‘靖难勤王’、‘剿灭前朝余孽’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踏平我周家基业!战火一起,黔地、滇地、川南,三省交界顷刻化为修罗场!苗、彝、汉各族百姓,世代耕耘于此,所求不过一饭一衣,一隅安身!陛下复辟之心一起,便是将这千里河山,万民骨血,尽数推入刀山火海!只为成全陛下心中那一缕…早已灰飞烟灭的帝王幻梦?!”
“陛下看看程先生,看看您这些护卫,再看看您自己。一路流亡,九死一生,所剩者何?民心?兵甲?钱粮?还是足以撼动燕藩铁骑的煌煌大义?金陵龙椅已固,天下渐安,谁人愿为一个生死不明的‘先帝’,再燃烽火,重蹈血海?黔中若因陛下而乱,兵锋所指,玉石俱焚!陛下所求的‘根基’,顷刻间便是埋葬陛下与所有追随者的坟墓!”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朱允炆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摇摇欲坠,被周必贤话语中描绘的残酷现实彻底击垮。是啊,黔中?土司?他们凭什么为一个流亡的废帝,去对抗如日中天的朱棣?凭什么为他虚无缥缈的复辟梦,赌上全族的身家性命?这念头本身,就何其可笑!何其自私!
“我…我…”朱允炆嘴唇哆嗦着,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草堆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那不是帝王的哭泣,只是一个走投无路、失去一切之人的绝望悲鸣。
程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王钺跪倒在地,无声垂泪。叶希贤也低下了头。
周必贤冷冷地看着眼前崩溃的昔日帝王,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和决断。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滩绝望的烂泥,对着门口的雷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
“看好他们。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院半步。”
“另外,”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朱允炆脚边那个沾满泥污的、装着他最后身份象征(度牒、剃刀)的粗布小包裹,“把他们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尤其是那几张度牒,搜出来。一片纸屑,都不许留下。”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出这间充满绝望和腐朽气息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再次轰然关闭、落锁,将那压抑的呜咽和四载流亡的帝王悲梦,彻底隔绝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窗外,隐约传来几声夏末的蝉鸣,嘶哑而执拗,穿透厚重的石墙,为这间凝固的密室,添上了最后一笔苍凉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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