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艾草香混着黔地山林的湿腥,飘在青岩堡的晨雾里。周廷玉勒马立在西坡山岗上,身后磐岳牵着两匹空马,墨璃背着书箱,指尖还沾着刚采的菖蒲。山岗下,青灰色的瓦檐从竹篱后探出来,院里的老槐树歪着枝桠,树影投在菜畦上,把包文永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位前建文皇帝此刻正蹲在畦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手里攥着木耙,把翻好的泥土搂得匀净。但周廷玉看得清楚,他弯腰时腰背挺直,即便在侍弄庄稼,也难掩那份曾端坐奉天殿的气度。
表哥!院门口传来少年的喊声,包奎扎着粗布绑腿,额角还挂着汗。这孩子今年十六了,眉眼间依稀有周必畅的秀气相。他看见山岗上的人影,拔腿跑了过来。
听见儿子的喊声,包文永直起身看见是廷玉来了,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朝着山岗扬了扬手:廷玉,快下来吧,你姑姑煮了粽子。
周廷玉翻身下马,磐岳和墨璃紧随其后。顺着石阶往下走,花溪河的水声越来越清。快到竹篱门时,周必畅端着个木盆出来,盆里泡着糯米,鬓边别着朵野石榴花:可算来了,粽子刚上笼,再晚就该煮烂了。
竹篱门一声开了,门轴上缠的布条磨得发亮。院里收拾得极干净,东墙根摆着几盆野兰,西窗下的旧木桌上摆着包奎的书本,《论语》的封皮用线缝得整齐。墨璃把菖蒲插在门两侧,磐岳则将马牵到院角的马棚里。
一路累了吧?先去茶室歇着。周必畅接过墨璃手里的书箱,往东厢房指了指。那间茶室原是柴房改的,里面摆着张旧八仙桌,四条板凳,桌上一套粗陶茶具,壶嘴缺了个小口,却洗得干干净净。
包文永跟着进来。自从得知廷玉中了状元,他早就想把一些东西交给他了。包文永反手关上门,把薄薄的山雾和鸟鸣声关在门外,茶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他拿起茶壶,往陶杯里倒了点温水烫杯,动作从容得像是在当年奉天殿批阅奏章:廷玉,殿试策论里,你说守土、守民、守道,三字立论稳当,可你知金陵的,与西南的,根骨不同?
周廷玉坐直身子,双手放在膝上:姑父请讲。
西南的,是脚踩泥土的守。包文永往壶里投了些黔地的粗茶,茶叶梗多叶少,却透着股雨后山林的清苦香,你爹在毕节练七星卫,你祖母奢香夫人约束水西部众,你平母田震守着思南的朱砂,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根基。可金陵的,是悬在半空的守——太子仁厚,可杨士奇的里藏着退,吕震的里裹着险;汉王骁勇,可丘福的是双刃剑。你入詹事府做左中允,是太子近臣,却不能做他的。
他把第一杯洗茶水泼在墙角,水渍漫开,像极了建文四年金陵城破时蔓延的血痕:当年我信了齐泰速削藩的急策,就是错把当,才让靖难之火燃遍江南。如今你在朝堂,要学花溪的水——遇石则绕,遇洼则蓄,看似柔弱,却能穿石破岩。
周廷玉想起今年春天眼花缭乱的朝局:纪纲伏诛后,汉王借清算余党之名打压太子属官,梁潜、周冕只因替太子草拟了几封劝农疏,便被罗织非议北征的罪名处死。此刻听包文永点破的真意,才惊觉自己之前在策论里写的,仍带着少年人的刚直,少了几分圆融的智慧。
姑父是说,不是固拒,是顺势而为?
执中包文永把第二杯茶推到他面前,茶水浑浊,却热气蒸腾,就像这茶,太浓则苦,太淡则寡,要恰好的火候。你既不能像方孝孺那样以死硬谏,也不能像李景隆那样见风使舵。做官做人要有大局观,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记得初衷和根本。当今的太子要,你就帮他修水利、减赋税,做实在事;我四叔要,你就帮他筹粮草、整驿道,不唱反调。这才是——守住为民的根本,这是你的初心;顺着时势的脉络做事,这是你的方法。
他起身走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的青石板,底下藏着个樟木匣子,巴掌大小,外面包着层粗布,布上还沾着菜畦的泥土。包文永把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时,周廷玉看见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卷泛黄的纸,还有块一寸见方的紫檀木牌,刻着模糊的文渊阁三字——那是建文朝文臣出入禁苑的凭证。
这些人,不是你的,是你的同道。包文永抽出最上面一卷名册,纸页脆得像干树叶,上面用朱笔标注着人名与官职,陈敬之现在国子监管廪食,当年是文渊阁典籍,查钱粮账目的本事天下第一;李默在应天府当知府,建文朝修过江南圩田,治水比工部那些老臣还懂行;王叔英在苏州管漕运,能把损耗压到三成以下。
周廷玉凑近看,名册上陈敬之旁写着永乐九年因二字罢云南知县,后经杨荣举荐复职李默曾弹劾夏元吉漕运弊政,反被重用。他忽然明白,这些建文旧臣能在永乐朝立足,靠的不是,是。
我那四叔留着他们,是因为他们能办事。包文永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将来在朝堂遇到难处——比如查贪腐查不动,或者修水利没人懂——就去找陈敬之,把这木牌给他看。他会帮你,但你记住,只提,不提,更别提我。这些人脖子上都悬着刀,你一松口,就是满门抄斩。别在弄一次’诛十族‘的惨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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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玉接过木牌,紫檀木的温润里透着寒意。他知道,这匣子装的不是政治资本,是十五条甚至更多的人命,是包文永用半生隐忍攒下的。他站起身,对着包文永深深一拜,额头几乎碰到桌面:姑父放心,侄儿定当慎之又慎,只借其才,不泄其秘。
包文永扶起他,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好……当年我要是有你这份通透,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记住,当官不是为了掌权,是为了做事——能让百姓多收半斗粮,比当一品官还强。
这时,茶室门被轻轻推开,程济探进头来,还是那身灰布道袍,手里拿着本《大明会典》,笑道:你们爷俩聊完了?该我给这状元公讲讲翰林院的了。他今年六十有三,头发已白了大半,却精神矍铄,眼神里的锐利,仍是当年随建文逃亡时的模样。
包文永点点头,把樟木匣子推到周廷玉面前:守拙先生比我懂朝堂,你好好听。说完便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程济坐在周廷玉对面,把《大明会典》往桌上一拍:你当翰林院修撰,兼詹事府左中允,这两个差事,一个管,一个管,都是是非窝。翰林院掌院杨荣是陛下的心腹,你写的每一篇稿子,他都要过目——写史要,但不能,比如写靖难,要写奉天靖难,清君侧之恶,不能写燕王起兵,破金陵之险;詹事府里应该少不了汉王的眼线。你要注意,更别留片纸只字。
周廷玉皱了皱眉:要是遇到杨荣和太子的意思相悖呢?
拖程济端起陶杯喝了口茶,眉头都没皱,稿子写得慢一点,先送杨荣看,再送太子看,最后才交上去。要是有人问,就说按章程来。当年我在翰林院,成祖爷让改《太祖实录》里懿文太子的记载,我没硬顶,只把不同说法抄在旁注里,既没违旨,也没违心。官场里,比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