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散了高台上的最后一丝暖意,楼兰的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我仰望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河,指尖不自觉抚过腰间的白玉笄——它曾属于母亲,如今是我唯一的饰物。
身侧,是那位千古一帝;脚下,是第二级台阶。
这座巨大的钟楼,如同一尊沉默的远古巨神,静静伫立在天地之间,积蓄着足以震动寰宇的回响。
冬至,辰时。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地平线的薄暮,为远方的雪山镀上一层金边,整个楼兰城万籁俱寂。
我能嗅到空气中残留的松脂香,那是昨夜祭祀用火盆未尽的余烬,混着沙尘微苦的气息,随风掠过鼻尖。
阳光初照,却仍带着漠北清晨特有的寒意,透过玄色曲裾深衣渗入肌肤,令我不由自主绷紧肩背。
我身着一袭玄色曲裾深衣,长发仅以一支白玉笄挽起,立于嬴政右侧,脚下是第二级台阶。
这个位置微妙而又充满了无声的宣告——它比丞相李斯等三公低了半阶,却又凌驾于所有九卿之上。
石阶冰冷坚硬,透过薄履传来清晰的触感,仿佛大地本身在提醒我:站在这里,每一步都踩在权力的刀锋之上。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来自西域各部族的使节、归化的牧民、巡行院的生员,以及咸阳赶来的文武百官,近万人屏息凝神,目光尽数汇于此地。
我能听见远处骆驼颈铃轻晃的叮当声,偶尔夹杂一声婴孩的啼哭,旋即被大人慌忙捂住。
风掠过旌旗,猎猎作响,像无数低语在耳畔汇聚成潮。
我能清晰地看到宗正卿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涨成猪肝色的脸,他身旁几位老臣袍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泛青,布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终究不敢在嬴政冰冷的注视下,再行那日“以死相谏”的闹剧。
他们的时代,在龟兹老妇献上那袋黄土时,便已轰然落幕。
嬴政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巡视着自己的新版图。
青铜甲叶在他胸前微微反光,映出天边渐亮的霞彩。
他缓缓抬起手臂,一个简单却蕴含着无上权威的手势。
那一刻,连风都仿佛静止了,人群的呼吸声骤然消失,只有我掌心渗出的细汗,在冷空气中凝成一丝黏腻的凉意。
我上前一步,冰凉的钟绳握在掌中,触感粗砺而坚实,麻索纤维深深嵌入指腹,带着经年风吹日晒的干燥与割裂感。
我没有丝毫犹豫,汇聚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拉!
“铛——!”
一声雄浑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钟鸣,自楼顶炸开,化作肉眼可见的声浪,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那声音撞击耳膜,震得我牙根发酸,胸腔随之共振,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掀动。
余音滚滚,如雷霆碾过荒原,又似远古巨兽的咆哮穿越时空而来。
几乎在钟声荡开的同一瞬,自东向西,三十六座矗立在戈壁绿洲间的信风驿站,依照早已勘定的时间差,次第点燃了狼烟烽燧!
并非凭目视传递,而是依据钟声长短与节奏破译出的密令——这是巡行院历时三月推演而成的“声光同步法”。
第一座,就在楼兰城外,巨大的烟柱如黑龙般冲天而起,浓烟翻滚,裹挟着火星与灰烬,在湛蓝天幕下划出一道焦黑的轨迹。
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火光与浓烟仿佛一条璀璨而又霸道的锁链,沿着我们勘定的路线,跨越沙漠,穿过峡谷,在短短一刻钟内,直贯西域十二城邦的边境!
这不是祭天,是报时。
这不是祈福,是命令。
钟声与烽烟共同宣告:从这一刻起,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每一口井,流淌的是秦吏勘定的水源;每一寸田,丈量的是秦制规定的亩数;而每一个在灯下识字的孩子,都将是大秦帝国不可分割的血脉。
钟声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巡行院最优等生之一的轲生,已如猎豹般矫健地疾步登台。
皮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伴随着他略微喘息的呼吸。
他单膝跪地,双手递上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细竹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报!大司成!碎叶城外百里,发现勾结匈奴的五百游骑兵,已于昨日深夜遭‘沙鼠队’伏击重创,三百余骑溃散,首领重伤逃亡,余部被困无水之地,恐难生还!”
台下一片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头接耳,议论声如沙丘滑落般窸窣蔓延。
我接过竹简,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火漆印,仿佛还带着传讯者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