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滇南那片连绵不绝的哀牢山深处,云雾像永远扯不散的棉絮,缠绕着青黑色的山脊。山脚下有个叫“雾锁村”的小村子,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男人大多是猎户,女人则采些草药菌子,日子过得清苦却也踏实。
村里有个年轻的猎户,名叫阿山。阿山爹走得早,他跟着村里的老猎户们学了身本事,箭法准,胆子也大,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但他心里总记挂着爹的遗愿——找到传说中能驱散山中瘴气的“山神之泪”。他爹就是在一个瘴气弥漫的清晨进山,再也没回来。
这年夏天,雨水格外多,一下就是三五天,山里到处都湿漉漉的,泥土松软得像块泡发了的糕。这天傍晚,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阿山惦记着前几天下的一副套子,想着或许能逮只野兔什么的,便披上蓑衣,背了弓箭,独自进了山。
山路泥泞,阿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夜的山林格外寂静,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当他走到一处名叫“哭狼崖”的断壁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点异样。
那面陡峭的岩壁上,不知哪个年代的人画了许多赭红色的古画,画的是些跳舞的小人、奔跑的野兽,线条粗犷古朴。平日里,这些画就只是些沉默的图案。可今晚,在微弱的月光下,阿山竟看到那些画上,正有水珠缓缓渗出,顺着粗糙的岩纹往下淌,就像岩壁在无声地流泪。
“怪事。”阿山嘀咕了一句,以为是雨水浸透了山体。可他抬头看看天,雨不大,岩壁上头又有突出的岩石遮挡,雨水根本淋不到画上。他好奇心起,走近了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滴“泪水”。
那水珠冰凉刺骨,一沾到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紧接着,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哭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呜……呜呜……”
那哭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断断续续,如泣如诉,仿佛就在耳边,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阿山浑身一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是没听过风声,没听过狼嚎,但这哭声,太真切,太让人心碎了。
他壮着胆子,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哭声似乎是从岩壁下方一片被灌木和藤蔓覆盖的斜坡传来的。那里因为前几天的大雨,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塌方,泥土和石块堆了一片。
阿山咬了咬牙,抽出腰间的砍刀,拨开挡路的荆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哭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那股悲伤的感觉也愈发浓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走到那片新塌的泥土前,哭声就在脚下!阿山愣住了,难道地下埋着什么人?他不敢多想,立刻扔下弓箭,用双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又湿又重,混着碎石,很快就把他的指甲磨破了,鲜血混着泥水,他也毫不在意。
刨了约莫一尺深,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他清开周围的泥土,一角暗红色的木头露了出来。看那形制,竟是一口小小的棺材,尺寸根本不是给成年人用的。
阿山的心猛地一沉。他加快了速度,很快,一具完整的童棺暴露在他面前。这棺材不知在这里埋了多少年,木质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上面雕刻着繁复而诡异的纹路。而那孩童的啼哭声,正是从这棺材里传出来的!
阿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死人怎么会哭?他活了二十年,听过的鬼怪故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真遇上这种事,还是怕得要命。可那哭声里透出的无助和悲伤,又让他生出一丝怜悯。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妹妹,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哭起来就没完。
他定了定神,心想:“不管你是人是鬼,你哭得这么伤心,定是有天大的冤屈。我阿山今天就把你放出来,有什么仇怨,我帮你了结。”
他找到几块石头,当作杠杆,又用一根粗木棍,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撬棺盖。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沉重的棺盖被撬开了一条缝。刹那间,一股陈腐的空气混杂着奇异的幽香喷涌而出,那哭声也戛然而止。
阿山喘着粗气,将棺盖完全推开。棺材里有一层厚厚的、早已干枯的苔藓和落叶。而在这些枯枝败叶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孩童的骸骨,骨架细小,蜷缩着,仿佛在睡梦中。
在孩童骸骨的胸口位置,挂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玉佩通体洁白,雕成一只展翅欲飞的蝉,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阿山看着那小小的骸骨,心里五味杂陈。他伸出手,想将那块玉佩取下来,好给这孩子留个念想。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玉佩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玉佩猛地一亮,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他的手臂流遍全身。紧接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模糊的画面:一个穿着古装的小女孩,被人哭着放进这口棺材,然后被抬进这片深山,埋葬在这里。她小小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的玉佩,眼中满是恐惧和不舍……画面一闪而逝,阿山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把玉佩握在了手里。那玉佩入手温润,刚才那股清凉的感觉还在,让他因刨土而发热的身体舒服了不少。他再看棺材里的骸骨,那股让他心悸的悲伤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
阿山对着棺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轻声说:“小兄弟,或者小妹妹,你的冤屈我虽不知道,但你的哭声我听到了。这块玉佩我暂时拿走,希望能用它做点好事,将来若有缘,再回来为你建个衣冠冢。”
说完,他小心地盖上棺盖,用泥土重新掩埋好,又砍了些树枝盖在上面,做了个记号。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停了,林间的晨雾升腾起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阿山握着那块玉蝉佩,往村里走去。
奇怪的是,以往清晨山林里最浓重的瘴气,今天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那些灰白色的毒气,像是有生命般,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就自动散开了,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这才恍然大悟,这玉佩,就是他爹找了一辈子的“山神之泪”,是驱散瘴气的宝物!
回到村里,阿山把昨夜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村里最年长的三公公。三公公捻着白胡子,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传说千年前,哀牢山里曾有个古老的部族,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若有孩童夭折,便会用最珍贵的玉佩陪葬,祈求孩子的灵魂能化入山川,得到安宁。你遇到的,想必就是那部族的孩子。她的魂魄因怨气不散而哭泣,你让她重见天日,又取走了她守护的玉佩,她非但没有害你,反而将玉佩驱瘴的神力给了你。这是善缘啊。”
从此,阿山成了雾锁村的英雄。有了这块玉蝉佩,他可以安全地进入任何瘴气弥漫的深谷,采到别人采不到的名贵药材,打到别人打不到的肥美猎物。他把这些东西分给乡亲们,让整个村子都过上了好日子。
而那面会在雨夜流泪的岩壁,也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人们说,那不是岩壁在哭,而是那个千年的小魂灵,在感谢阿山让她解脱。从此以后,雾锁村的猎户进山,若路过哭狼崖,都会朝着岩壁的方向拜一拜,再留下一块肉或一个果子,算是给那个早夭的孩子一份迟来的祭奠。
哀牢山依旧云雾缭绕,但阿山和村民们的心里,却多了一份敬畏和温暖。他们知道,这大山里,不仅有豺狼虎豹和致命的瘴气,还住着一个哭过、也笑过的千年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