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每年清明、祭日,都会带着最好的酒、最香的肉,去坟前絮絮叨叨说上半天话的那张脸!
是他这十年来,每一天,每一碗酒,都在祭奠、都在怀念、都在用无尽的愧疚和孤独去陪伴的那张脸!
是陈六的脸!
“你……你……”周瘸子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条瘸腿支撑不住,眼看就要软倒。他伸出手指,指着刀疤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你……是人是鬼?!”
那刀疤脸——或者说,酷似陈六的刀疤脸,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随即又被一种蛮横和讥诮所取代。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陶片,又看看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周瘸子,啐了一口:“呸!晦气!一碗酒都舍不得,开什么店!”
说完,他竟不再纠缠,猛地转身,一头扎进门外的风雪夜幕中,高大的身影很快便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吞没,消失不见。
周瘸子想追,可腿脚不听使唤,刚迈出一步,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冰冷的门槛边,碎陶片硌得他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石缝里,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嘴里反复地、无声地念着两个字:
“陈六……陈六……”
店里的脚夫们这才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安置在椅子上。
“周掌柜,你没事吧?”
“那是什么人?好生凶恶!”
“怕是过路的逃兵或者悍匪,招惹不起啊……”
众人七嘴八舌,周瘸子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浑身冰冷,心里却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那张脸,绝不会错!纵然添了那么多可怕的伤疤,纵然被风霜侵蚀得粗糙苍老,但那底子,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拜师学艺、一起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的脸!
可……可这怎么可能?
陈六死了。是他亲眼所见,浑身冰凉,血肉模糊。是他亲手埋的,就埋在老鸦坡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坟头的石碑,还是他亲手立的,上面刻着“义兄陈六之墓”。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还变成了一个满脸刀疤、举止粗野的陌生人?
是幻觉吗?是因为自己十年来的心病,终于疯了吗?
可那碗摔碎的酒,那四溅的酒渍,那家伙留下的泥泞脚印,还有店里其他人惊愕的眼神……都在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夜,周瘸子彻夜未眠。他坐在空荡荡的酒馆里,对着跳跃的油灯,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十年前那场血战,和今夜这张突然出现的脸。
十年前,老鸦坡。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仇家的人马比预想中多出一倍,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和陈六背靠着背,浑身浴血,脚下已经倒下了七八具敌人的尸体,但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
“猛子!”陈六喘着粗气,金鞭挥出,格开劈来的一刀,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药材不能丢!那边等着救命的!”
“六哥!要死一起死!”周猛,那时的快刀周猛,目眦欲裂,手中钢刀舞得如同泼风。
“放屁!”陈六猛地撞开他,替他挡下侧面袭来的一记冷枪,枪尖划过他的肋下,带出一溜血花,“你腿脚快,带着药冲出去!我断后!”
“不行!”
“快走!”陈六回头,瞪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记得给老子报仇!记得每年给老子倒碗酒!要最烈的烧刀子!”
那是周猛最后看到的,陈六完整的脸。充满血污,却带着笑,一种坦然赴死的、让他心胆俱裂的笑。
然后,他被陈六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出去。他听到身后金鞭呼啸声、怒骂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他不敢回头,背着沉重的药材,凭着胸口一股悲愤之气,挥舞着钢刀,拼命向前冲杀……
等他带着附近城镇求来的援兵,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的腿,挣扎着回到老鸦坡时,战斗早已结束。山坡上到处都是尸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在一堆乱石旁找到了陈六。
陈六面朝下趴着,背上、腿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刀伤,深可见骨。那根视若生命的金鞭,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周围。他小心翼翼地把陈六翻过来,那张曾经英气勃勃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伸出手,颤抖着,合上了兄弟的双眼。
那一刻,天地无声。
从那天起,名震北地的“快刀”周猛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守着兄弟埋骨之地、用余生赎罪忏悔的周瘸子。
可是……如果陈六没死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周瘸子心里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