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帐谋
楚地的秋来得烈,才过重阳,泗水边的芦苇就白了大半,风卷着芦花往项梁的营寨里灌,帐帘拍在木架上,噼啪响得像秦兵的皮鞭。项梁背着手立在帐中,指尖捏着张皱巴巴的舆图,目光钉在“下邳”二字上——那是秦将李由屯兵的地方,而更南边,楚地百姓私下叫“秦斩”的章邯,正带着二十万刑徒军,像条毒蛇似的盘踞在彭城,把楚地的反秦势力圈得死死的。
帐外传来甲叶碰撞的轻响,是侍卫通传:“亚父到了。”
项梁转过身,见范增拄着根枣木杖走进来,灰布长袍上沾了层薄霜,花白的胡须上还挂着芦花。这老人比项梁大了近四十岁,自项梁在会稽起兵,便拄着这根杖跟在他身后,算得是楚营里唯一敢当面说他错处的人。
“增见过将军。”范增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帐中散落的竹简——那是昨夜送来的探报,章邯在彭城加固城墙,又从关中调了三万弩兵,显然是要把楚地的火苗掐灭在摇篮里。
项梁叹了口气,把舆图推到案上:“亚父看,章邯这架势,是要困死我们。前日派英布去袭他粮道,反被他伏了,折了三千弟兄。”
范增走到案前,枯瘦的手指在舆图上划了道弧线,从彭城一直划到长城:“将军,章邯的根基不在彭城,在关中。可他敢把二十万大军压在楚地,是因为北方无患——蒙恬死后,长城的秦军撤了大半,匈奴人在阴山以南徘徊,却没敢南下。”
项梁眉峰一挑:“亚父是想……”
“借外力。”范增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项梁心上,“秦斩在楚地根基已稳,硬攻难胜。可派人联络北方匈奴,许以重利,令其南下攻秦,牵制秦军主力,届时我等便可趁机起事,拿下彭城,再渡淮河北上,直逼咸阳。”
帐里的风突然停了,只有案上的烛火晃了晃,把项梁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盯着范增,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老人:“与匈奴勾结?亚父忘了,当年蒙恬北击匈奴,收河南地,天下人称快。我项氏是楚将之后,若与匈奴为伍,恐遭天下人唾弃——到时候,谁还会认我们是反秦的义军?”
范增拄着枣木杖,身体微微前倾:“将军,天下人唾弃的是秦,不是我们。秦廷暴虐,征发民夫修长城、建阿房,百姓早恨透了。可章邯的兵是刑徒,是关中子弟,他们打我们,是为了活命,为了军功。若匈奴南下,直逼九原,秦二世必会调章邯的兵去救——到时候,楚地空虚,我们举着‘复楚’的旗,百姓只会来投,谁会管我们借了谁的力?”
“可匈奴……”项梁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项燕给他讲的故事:匈奴人骑着马,冲进燕赵的村庄,抢粮食,掠妇人,把小孩挑在马背上。那是中原人的噩梦,是“蛮夷”的代名词。他若是和这样的人结盟,和秦廷有什么区别?
“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范增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的“咸阳”二字,“当年商汤灭夏,周武伐纣,哪个没借过外力?待推翻秦廷,我们手握天下兵权,再挥师北上,驱逐匈奴,夺回河南地——到时候,天下人只会说将军是‘扫蛮夷、复中原’的英雄,谁还会提今日的‘勾结’?”
项梁走到帐帘边,掀开一角往外看。营地里的士兵大多裹着单衣,正围着篝火啃干粮,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他想起三天前,一个十五岁的小兵,在袭粮道时被秦兵的弩箭射穿了胸膛,临死前还抓着他的衣角,说“将军,我想回家看我娘”。那孩子是下邳人,家早被秦兵烧了,所谓的“家”,不过是他心里的念想。
若再这么耗下去,营里的弟兄们,还能撑多久?
“亚父,”项梁的声音有些沙哑,“匈奴单于……会信我们吗?他们与秦仇深,可也未必会帮我们。”
“单于要的是利。”范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头曼单于刚统一匈奴各部,正缺粮食、缺铁器。我们可以许他——若匈奴南下攻秦,楚地的盐、铁,每年送他十万石;待灭秦后,把长城以南的云中、九原二郡,暂借匈奴放牧。”
“暂借?”项梁皱眉。
“是暂借。”范增捋了捋胡须,“将军,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匈奴人善骑射,却不善守城,待我们站稳脚跟,云中、九原不过是囊中之物。可眼下,若没有匈奴牵制秦军,我们连彭城都拿不下来,何谈灭秦复楚?”
帐外的风又起了,芦花飘进帐里,落在案上的舆图上。项梁盯着那片雪白的芦花,像是看到了楚地百姓的白发,看到了营中弟兄的白骨。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缓缓握紧:“好,就依亚父之计。只是,使者要选个可靠的人,此事……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范增松了口气,躬身道:“将军英明。臣举荐钟离眜——此人忠勇,又懂北方方言,曾随蒙恬守过长城,知道匈奴人的习性,是最合适的人选。”
项梁点头:“传钟离眜来见我。”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钟离眜就进了帐。他才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道刀疤——那是去年在会稽起兵时,被秦兵砍的。见了项梁和范增,他单膝跪地:“末将钟离眜,参见将军、亚父。”
项梁扶起他,把舆图上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钟离眜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项梁说完,他才低声道:“将军,匈奴人反复无常,若我们许了重利,他们却按兵不动,怎么办?再者,此事若传出去,楚营的军心……”
“所以才要你去。”项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懂匈奴人的规矩,也懂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你要告诉头曼单于,楚与秦,势不两立;若他帮我们,灭秦后好处少不了他;若他不帮,等秦灭了楚,下一个就轮到他匈奴。”
范增补充道:“你带上十斤黄金、五十匹绸缎,再带几个会酿酒的匠人——匈奴人嗜酒,这些东西能让头曼单于松口。记住,凡事多忍,多听,少言,务必让他答应南下。”
钟离眜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项梁:“末将明白。只是,若天下人骂将军……”
“骂我没关系。”项梁的目光落在帐外的篝火上,火光映在他眼里,像是燃着一团火,“只要能灭秦,能让楚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我项梁背上骂名,值了。”
钟离眜不再多言,单膝跪地:“末将定不辱使命!”
当晚,钟离眜就换了身粗布衣裳,扮成商人的模样,带着三个随从,牵着五匹骆驼,从营寨的后门出发,往北方去了。项梁站在帐顶,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风把他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