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林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店里已经多了七八个“看书”的女学生。程添锦却从容地理了理袖口,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家母烤的司康饼,带给令弟尝尝。”
林烬捧着尚有余温的纸包,眼睁睁看着程添锦走向古籍区,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他刚藏好的《牡丹亭》线装本。阳光穿过书架间隙,在那人挺括的衬衫上投下道道金线,晃得他眼前发晕。
要命。。。这读书会还没去就先被将了一军!
张冠清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身后,鸡毛掸子狠狠抽在他小腿上:“愣着干嘛?账本呢!”压低的声音却带着幸灾乐祸,“让你整天琢磨人家看书喜好,翻车了吧?”
林烬一把拽住张冠清的胳膊,把他拖到书店最里间的账房,声音压得极低:“张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这不是想跟他打好关系吗?时小子和沫沫上学的事全指望这条门路了!”
账房里弥漫着霉味和墨香,张冠清甩开他的手,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打关系?”他冷笑一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如何赢得友谊及影响他人》,“你当程添锦是那些被你哄得团团转的女学生?”
“那我能怎么办!”林烬急得直跺脚,不小心踢翻了角落的废纸篓。
泛黄的账本纸页散落一地,露出他偷偷练习的钢笔字——全是抄写的程添锦在《申报》上发表的文章片段。
张冠清弯腰捡起一张,念道:“‘教育乃民族复兴之根基’。。。”他忽然顿住,抬头盯着林烬发红的耳根,“你小子该不会真信这套?”
窗外传来程添锦和杜老头的谈笑声,隐约能听见“平民夜校”“教材资助”之类的词。林烬扒着门缝偷看,正好瞧见程添锦从西装内袋取出支票簿,修长的手指在杜老先生的砚台边轻轻敲击。
“我信这个。”林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后是两枚银元——他上周帮女学生代写情书的“外快。“老秦打听到程家在公共租界办了所实验小学,光操场就比咱这书店大两倍。。。”
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掀开。
程添锦站在逆光里,手里端着杜老先生的青瓷茶盏:“林兄,能帮我找找《泰戈尔诗选》么?”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纸页,在林烬慌忙遮掩的字迹上停留片刻,“要郑振铎译本。”
林烬手忙脚乱地去够书架,后腰撞上了账台。
张冠清在他身后发出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却听见程添锦又说:“对了,家母托我问,令弟可愿参加下周的入学测试?”他抿了口茶,“就在新闸路那所实验小学。”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透过雕花窗棂在账房地面上投下个明亮的光斑。
林烬保持着弯腰找书的滑稽姿势,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妈的,这知识分子走路怎么没声的!
“愿、愿意!”林烬猛地直起身,脑袋“咚”地撞上书架。顾不得揉痛处,他死死攥住那本《飞鸟集》,书脊都被捏变了形,“就是。。。学费。。。”
程添锦忽然伸手,指尖拂过他发红的额头。
这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在检查一本书的装帧:“有奖学金。”他转身时,茶盏里的水面纹丝不动,“对了,那首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周六可以聊聊你的见解。”
门帘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地上的纸页。张冠清慢悠悠捡起钢笔:“现在不用‘打好关系’了?”他故意把字音咬得极重。
林烬瘫坐在账台前,突然发现《飞鸟集》扉页夹着张便签——是程添锦工整的字迹:“PS:贵店账本第三页有处计算错误。”
他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手里的《飞鸟集》“啪嗒”掉在地上。他一把抓住张冠清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卧槽!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啊!还有个秦沫沫!”
张冠清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眼镜滑到鼻尖:“松手!你当我是程家的招生办主任?”他甩开林烬,却看见对方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烬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蹲下去疯狂翻捡刚才散落的账本纸页。
钢笔字迹混着陈年墨渍,他手指发抖地扒拉出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最近的收支,最底下用红笔圈着“实验小学学费估算”。
“老秦上个月还说。。。”林烬喉结滚动,声音越来越低,“沫沫那双布鞋,底都磨穿了三个洞。。。”
窗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笑声。
两人扭头看去,程添锦正站在店门口梧桐树下,弯腰对林时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白衬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小男孩仰着脸,破旧的鸭舌帽下眼睛亮得惊人,而沫沫躲在巷口的阴影里,脏兮兮的裙角被风吹得翻飞。
张冠清突然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程家办的又不是慈善堂。”他声音有些闷,“能解决一个就不错了。。。”
“可沫沫认的字比时小子还多!”他抓起柜台上的牛皮纸包——程母烤的司康饼还带着余温,“上周下暴雨,那丫头护着报纸差点被车撞,就为挣那五个铜板。。。”
话没说完,风铃又响。程添锦牵着林时走进来,小男孩怀里抱着本崭新的《儿童画报》。沫沫却仍站在门外石阶上,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沾着泥巴的布鞋小心地蹭在门槛外,不敢踩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