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作底,又有这么多年风平浪静的相处做保,师兄弟二人倒也不觉特别尴尬,只是一个显得格外呆滞,而另一个则显得格外低迷。
这呆滞的人自然是惊愕过头的白某人,这低迷的人自然是秘密被曝光的戚青云。
不过,即便是能够从容面对,也没有必要刻意绑在一起“秀淡定”。戚青云之所以没有拂袖走人,白九棠之所以没有逃之夭夭,皆是因为情势急迫,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得先交代生死大事。
在遭到了白九棠的多次驳斥后,戚青云再一次语速平淡的开了口,“我都说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在做之前就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你别插进来扰乱我的计划”
“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白九棠不依不饶,死不松口。
“保密”青云惜字如金,一脸仙气,尽显笃定。
“你知不知道黄金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白九棠倒也不激进,换了个方式切入主题,“他跟我保证说‘法租界二十年不会变天’大抵是弹劾事件和我爹捐官成功的事给了他刺激,照这样看来他很有可能会东山再起,说不定真会再风光二十年不止”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戚青云终于从舒适的坐姿中挺起了脊梁,面带不惑的望向了师弟。
“还能有什么?”白九棠心下一急,朝端坐在对面的师兄倾着身子,加重语气,字字攒劲,“就是说黄门势强,绝不能硬碰硬,也不能坐以待毙到了这个地步,你只能赶紧离开上海,待在这里只有等死”
戚青云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口气淡得跟白水一样,“你早说不就好了,我本就打算要走,白白扯了这么久。”
“去哪儿?”白九棠对他那副天塌了有大佛顶着的模样置之不理,捡了核心问题深入下去。
“香港。”戚青云收起对视,靠进椅背悠闲的翘起了腿。
“谁照应你?”白九棠穷追不舍。
“杨啸天,杨爷。”戚青云心不在焉。
“啊?”
白九棠怔了一怔,寻思着这话的真实性,暂停了追问。
洪门在香港的势力颇大,的确是杨啸天伸手能及的地域,再则杨啸天在广州有不少产业,结合师兄说的广州行来看,似乎还算得上靠谱。
如此想来那神情终是松弛了,“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上船”道理是通顺了,还得眼见为实才放心。
“就这两天,你别沾这件事,我自己能行。”戚青云扫落眼帘,无波无澜的拒绝。
“不行我必须看着你上船”白九棠本是出名的一根筋,这时候哪会有商量的余地,“去到那边以后记得和我保持联络,你在公司的股份我会定期折算出来汇给你”
“九棠……”戚青云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提出反对意见。
“就这么定了”
……
1923年2月10日,凌晨。白九棠亲自将戚青云送到码头,看着他上了船。
凌晨两点,私船在夜幕的掩护下徐徐起锚,温吞吞的离开了码头。师兄弟二人遥遥相望,万千感慨在心间流淌。
在这模糊不清的对望间,藏着多少载不动的兄弟情,又含着多少载不动的不惑情,不论如何,它们都是丰厚的、沉重的、化成灰也记得的,真感情。
白九棠站在岸边目送船只远去,一生的历程在脑海里一页页翻过,从他正式拜入杜门、到自立门户浮沉于江湖,再到执掌小东门和会乐里、乃至后来的立足英租界、和建立自己的生意,几乎每一步都有戚师兄作为他的见证人。
不管这位师兄对他藏着什么难言的情意,他对师兄的情义却是山高水深未曾贬值。
戚氏这一走,在黄金荣得势之年,怕是不能再回上海了。白九棠这纯爷们鼻子一酸,盈起了满眶的雾气。他送走的不是一个断袖的怪物,而是一个足以交付生死的兄弟。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一瞬间,就在如墨一般深沉的水天之间,“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好似八国联军的炮击哄在耳旁,江面上那艘私船突然爆炸了。
爆破产生的推拒力猛然扩散,令那燃烧物漫天飞舞,全钢渔轮在眼前飞回湮灭,所有的念想随着这毁灭性的爆炸碾成了粉末。
白九棠痴站在岸上,暴毙似的瞪着眼睛,这种情况,不必抢救,不必确认,不必再做反应,这种情况很明显,戚青云,没了。
十分钟之前还健在的人就此成灰,弹指间一段兄弟情变成了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