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紫禁城神武门内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宫墙间回荡,养心殿首领太监李得禄已穿戴齐整。换了一身靛蓝缎面长衫马褂,显得身形挺括,腰牌、钥匙串、汗巾佩挂得一丝不苟。
他先到内务府值房窗口——那儿彻夜有人当值——递上盖着养心殿小玺的差遣条子。
值夜笔帖式就着油灯验看,见条子上写着“奉旨出宫采买样式”,右下角有皇帝朱笔画的小圈,笔帖式不敢怠慢。
但规矩不能省,仍翻开一本寸许厚的簿册,将事由、姓名、腰牌编号、预计返程时辰一一誊录。
这簿子每旬要送总统府稽核处过目。
“李公公您早。”笔帖式递回条子时赔着笑,又推过一本新式三联单,“还得劳您填这个,民国衙门要的。”
小李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来。
这种三联单是总统府内务府新立的规矩:一联留内务府存底,一联交神武门守卫,最末一联由办差人带回销账。
他用馆阁体仔细填写,写到“事由”栏时笔尖顿了顿,只写“宫用杂物采买”六字——这是宫里老太监们心照不宣的法子,说得越含糊越好。
办完文书,他穿过晨雾往北走。
天色仍是鸦青,神武门的轮廓在雾中像蹲踞的巨兽。往常这个时辰,只有送水车、粪车出入的偏门开条缝,今日因他有正经差事,西侧门已然洞开。
门前景象却与从前大不相同:穿灰布军装的民国卫兵取代了领顶辉煌的护军,竖着带刺刀的长枪。
领头的班长接过三联单,先对了对李得禄的身形容貌与腰牌样式,又掏出怀表核时辰:“傍晚酉时(18:30)前务必返回,过时不候。”
李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耽误了时辰,有什么后果在下就不必细说了吧!
这是自然!
“军爷放心。”
小李子哈了哈腰,袖管里滑出个早备好的银锞子,正要递,那班长却侧身避开:“新规矩,不收这个。”语气硬邦邦的,眼神却往他提着的织锦包袱瞟了瞟——那是要带给宫外铺子的图样匣子。
最后一道程序在门洞里完成。
守在这里的是个戴圆眼镜的书记官,面前摆着墨盒和戳记簿。
他将三联单中段撕下,盖上蓝汪汪的“验讫”章,把存根联递给李得禄:“收好了,回来时要查验。”又压低声音补了句,“李公公,最近查得严,包袱里若有非常之物……”
“都是老样子。”小李子截住话头,顺势将银锞子滑进对方砚台下的垫布里。书记官推推眼镜,不再言语。
只是草草作样翻看了一番。
走出门洞时,第一缕天光正劈开浮云。
小李子站在筒子河边回望,神武门城楼在曦光中渐显轮廓,那“神武门”三个字的匾额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捏了捏袖中存根联,纸上的官印还潮润着,像枚新鲜的烙印。
晨风刮过护城河,掀起他衣角。
紧了紧包袱,转身没入正慢慢苏醒的北京城街市。
背后,那扇宫门正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被卫兵缓缓推拢,发出沉重悠长的吱呀声,将两个世界重新隔开。
前门外·某二荤铺子
出了宫门禁地,小李子脚步虽还迈着宫里的方步,眼珠子却活络起来。清晨里的北京城正醒,叮当车铃、吆喝声、炸油条滋啦声混成一片市井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