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不同产地的麦子磨出的面粉优劣说得头头是道,对通州码头新到的糯米行情似乎也了如指掌。他不再仅仅是记录价格,更在攀谈中“套话”:
“听说南城兵马司前儿查了一车掺沙的东北黑豆?”
“可不是嘛,如今这些粮贩子,心眼忒多。所以咱店里的豆子,您随便验!”
“近来银元换铜子儿的行情有点飘,各位大掌柜进货,是使银元多,还是直接汇兑?”
……
这些看似闲聊的话头,让他快速拼凑出北京粮市的脉络:运输成本、季节波动、甚至货币兑换对粮价的影响。
他袖中的小账本,密密麻麻记下的不仅是数字,更在关键处画上只有他自己懂的符号,标出可疑的“价格区间”和“行内说法”。
当他最后站在“官盐”和“私盐”(注:当时盐仍官营,但私盐盛行)并存的摊子前,询问那雪白如霜的“芦盐”价格时,心中已然明了:皇上要的,绝不仅仅是“便宜”,而是要透过这些最朴实无华的粮食价格,看清附着在其上那层厚重的、由人情、贪墨和腐朽制度构成的“油垢”。
日头渐高,小李子掂了掂手中几小袋精心挑选的米面样品,它们轻飘飘的,可他觉得重逾千斤。这些,将是他带回宫里去,呈给皇上的、无声却最有力的证词。
第二站:菜市
转至天桥菜市,晨露未曦。他命骡车缓行,自己半探出身。见有农夫担着刚摘的黄瓜,顶花带刺,便问:“这怎么卖?”对方答:“十斤八分。”他指尖一颤——宫里膳房档上记着“鲜黄瓜十斤二钱银子”。只让车把式称了五斤最好的,那瓜蒂上的黄花鲜嫩得像能滴出水来。
第三站:绸布庄
在瑞蚨祥门口停车片刻。他亮出包袱里带出的宫缎边角料,说是“府里奶奶要比着颜色配新衣”。伙计见料子金贵,忙捧出各色杭纺、蜀锦。李得禄只摸了摸光泽最润的雨过天青杭纺,问明每尺三角二,随手撕下一缕布丝藏在袖中——这是要回去和宫里库料比对的凭证。
第四站:药铺
直奔同仁堂。他不开口,只看柜台后那面顶天立地的百眼橱。等坐堂先生给客人开方时,才低声问伙计:“上等吉林野山参什么价?”伙计伸出三根手指:“每钱三元,保是双芦头。”他在账本上记下,又添一行小字:“较内药房报价低五成有余。”
时近巳正,日头渐毒。
小李子催车把式加快脚程,自己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就着膝盖疾书。
墨迹随车晃动拖出细丝,他却写得极稳:瓷器选的是景德镇脱胎白瓷碗,记下“每只一角二分”;茶叶记了“茉莉香片每斤四角”;连柴炭都问清了“西山银炭每百斤九角”……每类只记最优等货色的价,采买却极克制——米面各要五斤,布匹只裁一尺,药材仅称一钱,瓷器买两个样品。
装车时,那些零零碎碎的货物堆在车厢里,倒像是个货郎担子。
午初刻,骡车折返。
行至北池子,他忽然叫停。原来瞥见个蹲在墙根卖杏的老农,竹篮里黄杏个个都有婴儿拳头大。“这杏可酸?”他问。老农咧嘴笑:“爷尝一个,不甜不要钱。”李得禄真取了一个用手绢擦了,咬下去满口蜜汁。他眼睛亮了亮,竟把一篮全包了——这是今日唯一没记在账本上的采买。
……
如此情形,小李子在北京城内各家店铺,闲逛打探。
至酉时二刻,神武门在望。
他跳下车,袖中滑出块碎银给车把式:“多的赏你喝酒。”自己拎起几样要紧货物,其余命守门卫兵帮着搬。
验过存根联,踏进宫门那刻,听见身后沉重门闩落下的闷响,他背脊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回养心殿复命的路上,他摸了摸怀中账本,封皮下那些数字像团火炭。
而那篮黄杏,他特意提在手里——甜味顺着提梁丝丝缕缕渗进掌心,是宫墙外那个鲜活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证据。